病榻杂记_季羡林【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回忆济南高中·学生对外打群架

  我在上面谈到上新育小学时学生互相欺负打架的情况。这恐怕是男孩子八九十来岁时不可避免的现象。他们有过多的剩余jīng力又不大懂道理,总想找一个机会发泄一下。到了高中阶段,已经十七八岁了,有了一点理智,同学互相打架的事情就几乎没有了。我在济南高中待了一年,却亲眼看到了两次对外打群架的事。

  一次是同校外的回民。

  济南,同中国其他一些大城市一样,是汉回杂居的。回民大都聚住在西城一带,桿石桥内外居住的几乎都是回民。回汉两个民族风俗习惯颇有些不同之处,最显著的是回民不吃猪肉。可是在高中学生中汉族占绝对多数,必须吃猪肉,而吃猪肉又必须出去买,而买又必须经过回族的聚居区。矛盾就由此发生。如果在当时能有现在这样多塑料布,放在洋车上的成片的猪肉只需用塑料布一盖,就不至于bào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招遥过市,引起回民的不满。日子一久,回民心中积满了怒火。有一天,几个高中学生去采购猪肉,回来时走过桿石桥大街,被一群虔诚的穆斯林痛打了一顿。在旧社会,最不敢惹的人是军人,是兵,他们人多势众也。因此得了一个绰号“丘八”。其次最难惹的人是学生,也是由于人多势众,因此得了一个绰号“丘九”。这一次,高中学生在街上遭到了回民的毒打,焉能善罢甘休。被打的学生回校一宣扬,立刻有几百个学生聚集起来,每人手持木棒之类的东西,涌出校门,走到回民居住区,不管青红皂白,遇到凡是鼻子有点高貌似回民的人,举棒便打。回民一时聚集不起来,否则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就难以避免了。我没有参加这一场出击,我是事后才听说的。我个人认为,凡是宗教信仰不同的国家或地区,行为准则的第一条应该是互相尊重对方的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可惜这一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天下从此多事矣。

  另一次打群架是同西邻的育英中学。

  有一天,不知由于什么事由,育英中学举办了一个文艺晚会。高中有几个学生想进去看,但又没有票。于是引起了口角,一群育英学生把高中的学生打了一顿。高中学生回校后,在宿舍区大声号召,于是响应者云起,又是各持木棒什么的,涌出学校,涌向育英,见人便打,一直打进会场,把一场晚会搅乱,得胜回朝,这是大丘九打小丘九,十七八岁的孩子打十四五岁的孩子,没有多少道理可讲的。

  从此济南高中成了济南的西霸天,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回忆济南高中·毕业旅行筹款晚会

  我在济南高中一年,最重大最棘手的事莫过毕业旅行筹款晚会的经营组织。

  不知道是谁忽然心血来cháo,想在毕业后出去旅行一番。这立即得到了全班同学的热烈响应。但是,旅行是需要钱的,我们大多数的家长是不肯也没有能力出这个钱的。于是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自己筹款。那时候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多的bào发户大款,劝募无门。想筹款只能举办文艺晚会,卖票集资。于是全班选出了一个筹委会,主任一人,是比我大四五岁的一位诸城来的学生,他的名字我不说。为什么不说,我也不说。我也是一个积极分子,在筹委会里担任组织工作。晚会的内容不外是京剧、山东快书、相声、杂耍之类。演员都是我们自己请。我只记得,唱京剧的主要演员是二年级的台镇中同学,剧目是失、空、斩。台镇中京剧唱得确极有味,曾在学校登台演出过,其他节目的演员我就全记不清了。总之,筹备工作进行得顺利而迅速。连入场券都已印好,而且已经送出去了一部分。但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就是校长的批准。张默生校长是一个老实人,活动能力不qiáng,他同教育厅长何思源的关系也并不密切,远远比不上他的前任。他实在无法帮助推销这样多的入场券。但他又不肯给学生们泼冷水,实在是进退两难。只好采用拖的办法,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后来我们逐渐看出了这个苗头。我们几经讨论,出于对张校长的同情,我简直想说,出于对他的怜悯,我们决定停止这一场紧锣密鼓的闹剧。我们每个人都空做了一场旅行梦。

  以上就是我对济南高中的回忆。虽然只有一年,但是能够回忆能够写出的东西,决不止上面这一些。可是那些jī毛蒜皮的小事,写出来了无意义。于是我的回忆就到此为止了。

  2002年3月25日写完

  结语

  我在上面用了四万三千字相当长的篇幅回忆了我从小学到中学的经历,是我九岁到十九岁,整整十年。也或许有人要问:有这个必要吗?就我个人来讲,确乎无此必要。但是,最近几年来,坊间颇出了几本有关我的传记,电视纪录片的数目就更多,社会上似乎还有人对我的生平感到兴趣。别人说,不如我自己说,于是就拿起笔来。那些传记和电视片我一部也没有完全看过。对于报刊杂志上那些大量关于我的报导或者描绘,我也看得很少。原因并不复杂:我害怕那些溢美之词,有一些头衔让我看了脸红。我感谢他们对我的鼓励;但我必须声明,我决不是什么天才。现在学术界和文学艺术界这个坛上或那个坛上自命天才的大有人在,满脸天才之气可掬,可是这玩意儿“只堪自怡悦”,勉qiáng别人是不行的。真正的天才还在我的期望中。为了澄清事实,避免误会。我就自己来,用平凡而真实的笔墨讲述一下自己平凡的经历。对别人也许会有点好处。

  另外一个动手写作的原因是,我还有写作的要求。我今年已经是九十晋一,年龄够大了。可是耳尚能半聪,目尚能半明,脑袋还是“难得糊涂”。写作的可能还是有的。我一生舞笔弄墨,所写的东西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严肃的科学研究的论文或专著,一种比较轻松的散文、随笔之类。这两种东西我往往同时进行。而把主要jīng力用在前者上,后者往往只是调剂,只是陪衬。可是,到了今天,尽管我写作的要求和可能都还是有的,尽管我仍然希望同以前一样把重点放在严肃的科学研究的文章上,不过却是力不从心了。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七八年前,我还能每天跑一趟大图书馆,现在却是办不到了,腿脚已经不行了,我脑袋里还留有不少科学研究的问题,要同那些稀奇古怪的死文字拼命,实际上,脑筋却不够用了,只能希望青年人继续做下去了。总而言之,要想满足自己写作的欲望,只能选取比较轻松的题目,写一些散文、随笔之类的文章,对小学和中学的回忆正属于这一类,这可以说是天作之合,我只有顺应天意了。

  小学和中学,九岁(一般人是六岁)到十九岁,正是人生的初级阶段。还没有入世,对世情的冷暖没有什么了解。这些大孩子大都富于幻想,好像他们眼前的路上长的全是玫瑰花,色彩鲜艳,芬芳扑鼻,一点荆棘都没有。我也基本上属于这个范畴;但是,我的环境同绝大多数的孩子都不一样。我也并不缺乏幻想,缺乏希望;但是,在我面前的路上,只有淡淡的玫瑰花的影子,更多的似乎是荆棘。尽管我的高中三年是我生平最辉煌的时期之一,在考试方面,我是绝对的冠军,无人敢撄其锋者,但这并没有改变我那幼无大志的心态,我从来没有梦想成为什么学者,什么作家,什么大人物。家庭对我的期望是娶妻生子,能够传宗接代;做一个小职员,能够养家糊口,如此而已。到了晚年,竟还有写自己的小学和中学十年的必要,是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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