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谈写作_季羡林【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我再重复一遍:“模糊”一词绝没有任何贬义。我们毋宁说,这种模糊性更能反映语言的客观情况。

  汉语这种模糊性和做诗与参禅有什么联系呢?

  我先谈作诗。诗人心中有了“情”,有了“意”,需要表达。但是古往今来的任何国家的任何诗人,不管多么伟大,也绝不可能言以尽意,总会碰到言不尽意的矛盾。他们只能把最jīng彩的东西保留在自己心中,成为千古重复了无数次的悲剧。谁也改变不了,而且永久也不会改变。这是说的作者。

  从读者方面来说,审美经验也是极难确定的,换句话说就是相当模糊的。根据接受理论,其关系是作者→作品→读者;然后是读者→作品→作者,是一个倒转过来的读者与作者相互猜谜的活动。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有几句非常jīng彩的分析:“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出必显。”这种猜谜活动,确实是异常模糊的。中国古人说:“诗无达诂”,可谓慨乎言之矣。

  这样一来,模糊朦胧的语言,也许比明确清晰的语言,更具有魅力,更具有暗示的能力,更适宜于做诗,更能让作者和读者发挥自己的创造力。

  作为诗的语言,汉语在世界众语言中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中国做诗,讲究“炼”字。在中国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多得很,什么“红杏枝头chūn意闹”,什么“chūn风又绿江南岸”,什么“云破月来花弄影”,什么“僧敲月下门”,等等,简直俯拾即是,为世界文学史中所仅见。这种情况是由汉语的特点所决定的,而汉语的特点又是与它的不分词类、没有时态等等语法特点分不开的,换句话说,就是与它的模糊性分不开。

  现在再谈参禅。当年灵山会上,如来拈花,迦叶微笑。师徒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辈凡人,实在弄不清楚。禅宗在中国兴起以后,最初是“不立文字”;到了后来,发展成“不离文字”。个中消息,是颇值得参一参的。流传于许多《传灯录》中的所谓机锋,绝大部分是语言。从《祖堂集》到《五灯会元》,莫不皆然。这些机锋都是非常难以理解的。张中行先生怀着极大的勇气,居然把这些天书般的机锋整理成了11类。我真是非常佩服。我现在借花献佛,从中抄出几个来,给读者一点感性的认识:

  云门海晏禅师——僧问:“如何是衲下衣事?”师曰:“如咬硬石头。”(《五灯会元》卷三)

  幽溪和尚——问:“如何是祖师禅?”师曰:“泥牛步步出人前。”(同上书,卷五)

  抚州覆船和尚——僧问:“如来是佛?”师曰:“不识。”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莫谤祖师好!”(同上书,卷十)

  庞蕴居士——后参马祖(道一),问昌:“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祖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同上书,卷三)

  延寿慧轮禅师——僧问:“宝剑未出匣时如何?”师曰:“不在外。”曰:“出匣后如何?”师曰:“不在内。”(同上书,卷八)

  石头希迁禅师——僧问:“如何是解脱?”师曰:“谁缚汝?”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谁垢汝?”问:“如何是涅盘?”师曰:“谁将生死与汝?”(同上书,卷五)

  清平令遵禅师——问:“如何是有漏?”师曰:“笊篱。”曰:“如何是无漏?”师曰:“木杓。”(同上书,卷五)

  三平义忠禅师——讲僧问:“三乘十二分教,某甲不疑。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guī毛拂子,兔角拄杖,大德藏向什么处?”(同上书,卷五)

  金可观禅师——问:“从上宗乘如何为人?”师曰:“我今日未吃茶。”(同上书,卷七)

  国清院奉禅师——问:“十二分教是止啼之义,离却止啼,请师一句。”师曰:“孤峰顶上双角女。”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释迦是牛头狱卒,祖师是马面阿旁。”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东壁打西壁。”(《五灯会元》,卷四)

  保福可俦禅师——僧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云有青天水在瓶。”(同上书,卷八)

  兴教唯一禅师——问:“如何是道?”师曰:“刺头入荒草。”曰:“如何是道中人?”师曰:“乾屎橛。”(同上书,卷十)

  中国禅宗机锋的例子,多得不得了。举出上面这一些来,可见一斑了。

  这里也有一个接受过程。说话者→说出来的话→听者。然后,听者→说话者的话→说话者,倒转过来,以意逆志。听者猜到的谜,与说话者要说出来的谜,其间距离究竟有多大,那只有天晓得了。这同如来拈花,迦叶微笑一样,是永远摸不到底的。但是,只要说者认可,别人也就不必越俎代庖了。

  这些机锋语言,看来五花八门;但是,据我看,纲只有一条,这就是中国汉语的模糊性。参禅斗机锋,本来就是迷离模糊的。再使用中国朦胧模糊的语言,可谓相得益彰了。在这里,我必须补充几句。对斗禅机来说,汉语的模糊性同做诗不完全一样。它不表现在语法形态上,而表现在内容含义上。然而其为模糊则一也。

  写到这里,我可以回答我在上面提出来的两个问题了:为什么禅宗独独在中国产生而又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发展?为什么独独在中国做诗与参禅才产生了这样密切的关系?我们回答是,其中原因之一就是汉字的模糊性。

  表现在禅机方面的,除了语言之外,还有动作,比如当头棒喝,拈杖竖拂,直到画圆相,做女人拜,等等,等等。因与语言无关,我就不谈了。

  文章就算写完了。义理非吾所好,亦非吾所长,只是yīn差阳错,成了一只被赶上了架子的鸭子,实非所愿,欲罢不能,不得已而为之。我在文章开始时说到,与其让别人在自己脑袋里跑马,不如自己来跑上一趟。现在终于跑完了。张中行先生自谦是“禅外谈禅”。我毫不自谦是“野狐谈禅”。“野狐”是否能看到真正内行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呢?这就要请方家指正了。

  1992年2月1日写完

  第20章 漫话历史题材

  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国文艺界迎来了百花争妍、万紫千红的繁荣景象。许多被“四人帮”血口喷人诬陷打击的老作家恢复了名誉,振奋了心情,正在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jīng神,从事写作,希望在有生之年写出更好的作品,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贡献力量。一批年轻的小将,思想本来就没有多少框框,正在斗志昂扬,勇闯禁区,提出了一些发人深省的问题,写出了一些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喜爱的作品。眼前的文艺界确实一派大好形势,无论谁看到都会感到由衷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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