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讲坛:这张魔鬼的床_马瑞芳【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瑞芳

  从“生怕”到“不怕”,是关键的一步。其目的,是解除障碍丢掉包袱。一旦丢掉这个包袱,你在摄像机面前就自由了,也自在了,自如了。最近我看毛佩琦先生的《七解中庸》,那个举重若轻,那个从容不迫,那个长袖善舞,那个游刃有余,实在让人拍案叫绝。我就想,为什么会这样?原因之一,恐怕就因为毛先生这回讲的不是本行。讲本行,怕同行挑剔,难免“生怕别人说自己没学问”。不讲本专业,反正是外行,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了。这就丢掉了包袱,解放了思想。思想一解放,心灵就自由了,于是灵感突现,文思泉涌,妙语连珠。当然,有个前提,就是得不怕别人说自己“公jī下蛋”才行。其实“公jī下蛋”问题不少(比如不够专业,难免硬伤),同时也好处多多。好处之一,就是没有思想负担。实际上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短处往往也是长处。人们都说“隔行如隔山”,却不知道这种“隔”,恰恰又是不“隔”。和谁不“隔”?和观众、读者、大众不“隔”。外行最知道外行想要什么,也最知道外行不懂什么,需求在哪里,障碍又在哪里。这就比较容易设身处地,替观众着想;而替观众着想,恰恰是学术传播最需要的,也是《百家讲坛》最需要的。

  能够“不怕别人说自己没学问”,就解除了负担;站在观众的立场替他们着想,就争取了主动。这时,你的学问就派得上用场了。因为你已经知道观众要什么。剩下的事情,就是把握一个“度”。什么“度”?既不能“一点没有”,又不能“全是学问”。全是学问,讲成学术报告了,观众就会调台;一点没有,人家不如去听评书,看《百家讲坛》gān什么?不过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在你把握了这个“度”以后,还能够做到天衣无缝,没人看得出来。这就需要进入第三个阶段:“就怕别人说自己有学问”。这是电视讲坛“三部曲”中的第三步,也是做一个“电视学人”的最高境界。

  问题当然也就来了:为什么呀?是不是因为“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只有“就怕说有”,才能“不怕说无”?有这个意思。前面说过,一个学者,最怕的就是别人说自己没学问。因此说是“不怕”,其实还是“生怕”。这时,就只能由“怕有”来战胜和克服“怕无”,算是“以毒攻毒”。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那么,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六 在《百家讲坛》里想看什么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还得回到本文的开头:谁是《百家讲坛》最受欢迎的主讲人?或者说,一个主讲人受到观众欢迎,原因是什么?答案是早就有了的,那就是“有学问,有见解,有个性,会讲课”。其中,“有学问,有见解,会讲课”好理解。因为《百家讲坛》的任务,是传播知识、传播思想、传播文化。它的主讲人,当然必须“有学问,有见解,会讲课”。但有此三条,也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有个性”呢?

  答案也很简单:观众喜欢。

  这就奇怪了!《百家讲坛》的任务,不就是传播知识、传播思想、传播文化吗?观众从这个节目当中,获得了知识、思想、文化,不就够了吗?为什么还要要求主讲人有个性呢?换句话说,他们为什么不满足于节目内容,还要喜欢主讲人、要求主讲人可爱呢?

  看来,我们必须重新审视这个栏目。实际上,仅仅把《百家讲坛》定位为一档“有一定学术含量的教育文化类电视节目”是不够的。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主讲人制”。什么是“主讲人制”?我认为略似于电影中的“明星制”,即都是靠某个人或某几个人来吸引观众,创造品牌,形成凝聚力。这个制度的形成,在《百家讲坛》也有一个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其直接起因,则是阎崇年先生的《清十二帝疑案》。我们知道,此前的《百家讲坛》,一个主讲人往往只讲一集,结果是栏目面临末位淘汰。但阎先生的系列节目一出,情况便大为改观。《百家讲坛》起死回生,阎老先生备受追捧,观众媒体纷纷关注。尝到了甜头的栏目组决定再接再厉,彻底改变制作方式。从此,不但一个主讲人可以讲多次、讲多集,有的还一讲就是一年,形成类似于电视连续剧的大型系列节目。《百家讲坛》脱胎换骨。

  与此同时,一个始料未及的现象出现了,那就是某些主讲人开始受到“明星般”的待遇。曾经不断有媒体问我:你们这些《百家讲坛》最红的主讲人,究竟是“学术明星”还是“电视明星”?我一直没有回答,也不肯回答,因为怎么回答都不对。叫“学术明星”是不对的。学术不需要明星。学术界顶尖级的人物也不叫“明星”,叫“大师”,叫“泰斗”。可惜我们多半不是,至少我不是。叫“电视明星”也不通。我们并非电视从业人员,也没有上岗证。我甚至连“北京市外来务工人员暂住证”都没有。因此,如果“明星”这头衔实在甩不掉,姑且叫“学术传播明星”吧,多少靠谱。

  废除了一人一讲的做法,也有了“学术传播明星”,“主讲人制”就逐步形成了。这有关系吗?有。以前,一人一讲的时候,观众的选择标准是“讲什么”。有了“主讲人制”,他的选择标准就有可能变成了“谁来讲”。这个时候,主讲人的个性就变得重要起来。如果你是没有个性的,或者不鲜明,不可爱,那么,观众就很可能因为不喜欢你这个人,而不看你的节目。其结果,是一段时间收视率的连续下滑。这是第一点:观众的收视习惯变了。

  第二,观众的收视需求也变了。一人一讲的时候,因为反正只有“一面之jiāo”,观众对主讲人是不会产生兴趣的。现在,一个人在讲坛上一讲好几天,观众就不免产生崇敬感,也不免产生好奇心,想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做学问的。再加上《百家讲坛》所讲,多为文学和历史,与社会生活关系密切。于是观众又想知道,这些主讲人自己是怎么生活怎么做人的,是不是和书上讲的一样。也就是说,由于实行了“主讲人制”,观众希望在《百家讲坛》那里看到的,已不仅仅是知识、思想、文化,还有人格,尤其是主讲人如何做人。难怪各路媒体要对我们“穷追猛打,深挖细找”了。观众有这个需求么!

  媒体的做法可以理解,但不宜提倡。《百家讲坛》的主讲人毕竟不是“娱乐明星”,打探他们的逸闻趣事、婚恋家庭gān什么?没品位嘛!观众想知道什么,看节目就行了。实际上,文如其人。看一个人怎么做讲座,有时也能看出他怎么做人。观众在某个领域的学问或许没有主讲人多,但不等于他们不会看人,不等于他们没有感觉,不等于他们没有鉴赏力和鉴别力。他们的眼睛其实是雪亮的。比方说,卖弄学问的人,他们就不会喜欢。言之无物的讲座,他们也不会喜欢。卖弄学问为什么讨人嫌?因为他不是为了传播,而是为了炫耀。言之无物为什么没观众?因为他以其昏昏,难以使人昭昭。两者都是不把观众放在心上,放在眼里。这其实与学问多少无关,说到底还是做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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