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_ 蔡崇达【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蔡崇达

  在正式毕业前,我如愿地被杂志社录用。为了参加毕业典礼,我回了一趟大学。希望这次回去,能见到厚朴。

  打开以前宿舍的门,里面确实出乎意料地gān净。听同学说,厚朴在临走前,擦拭gān净了每一个角落。他们不解厚朴的这个行为,其实我也不理解。

  让人意外的是,除了带走一把吉他,厚朴把整套乐器都留下来了。他跟同学们说,这是留给以后来这所学校,同样怀有梦想的人。

  我大概能感觉到,要离开学校时,厚朴内心里那复杂的滋味。

  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总觉得这城市格外的小,就是一条主gān道,衍生出几条功能迥异的路。然而,当它藏住一个人的时候,就变得格外的大。

  整座城市就只有酒吧街上那几个酒吧,也只有九一路上那两三家乐器行。厚朴藏身的地方确实不多,但直到回北京前,我依然没能找到他。

  然而生活必须继续,就像是个话剧演员,我必须在中场休息时间结束后,继续扮演起在现实生活中苦苦争取来的角色。

  我就这样告别了那座城市,告别了学校,也告别了厚朴。

  北京果然像只巨shòu,从飞机一落地开始,就有各种触须攀爬而来,把你卷入一个个事件、一个个挑战、一个个故事和一场场悲喜中。这众多事件,这众多悲喜,厚厚地、一层层地包裹着你,让你经常恍惚,觉得似乎除了北京之外,再没有其他的生活了。

  作为师范大学的学生,我和厚朴的大部分同学都留在家乡当起了老师,偶尔有些来北京进修或者补习的。我作为唯一一个扎根北京的人,自然成了他们的驻京接待处。

  我没再刻意去打听厚朴的消息,但来的人总会有意无意地说起——事实上我和许多同学说不上熟悉,只是偶尔说说一些陈年旧事和另外一个共同认识的人的故事,勉qiáng证明,我们为什么还要在彼此身上花时间的原因。

  据说厚朴流làng到最后,没有朋友收留了,借公共电话亭打了个电话,就被他父亲来城市接了回去。

  为了他的事情,厚朴的母亲和父亲吵了很凶的一架,最终母亲的主意占了上风。在母亲的努力下,一些关系得到疏通,厚朴被安排到三明一个很小的村庄里去教书。教的课据说很杂,有语文、政治和音乐等。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经常会在忙到大脑快抽筋的时刻,突然想象,在一个小村庄里带着一群小孩唱歌的厚朴。在我的想象里,他还是那样激情四溢,还笑开着两颗小虎牙,而村子的阳光,能把他的脸再次照出那种动人的透亮感来。我总会边想象,边自己开心地笑。

  仿佛过上这样生活的,是我自己。

  糊里糊涂地,我在北京已经待了两年了。一个很平常的晚上,大学时期的班长给我打来电话:“你这周末能回来吗?一起去趟三明。”

  “为什么去三明?”我没反应过来。

  “厚朴死了,班级组织同学们去探望他家。想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要不要也去送送他?”

  我当即脑子一片空白,犹如被人重击了一般。

  班长还在讲述这几年厚朴经历的种种,那是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的故事:到村里教书的厚朴,一开始有些寡言,但也称不上什么问题,但慢慢地,他不断和家里人说,脑子里有个声音,哐当哐当的,像是有只怪shòu,就住在他脑子里到处冲撞。一开始,还只是在晚上隐隐作痛,渐渐地,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发作,他一开始只是喊头疼,后来竟发展到拿自己的头去撞墙,撞得头破血流。

  课最终是上不了了,他的父亲带着他到处去检查,并没能查出什么问题。

  自杀的前一周,他对父亲提了最后的要求:我能去北京看病吗?

  他父亲拒绝了。

  这几年,已经耗尽了这个家庭的最后一点积蓄,也耗尽了这个父亲最后的耐心。

  班长还在感慨:“我们要多珍惜彼此了,生活是个漫长的战役,他是我们当中阵亡的第一个人……”

  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厚朴的父亲不知道,同学们不知道,王子怡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住在厚朴脑子里的怪shòu,是他用想象喂大的那个过度膨胀的理想幻象。我还知道,北京不只是他想要求医的地方,还是他为自己开出的最后药方。

  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迅速在胸口膨胀。张了张口,试图想发出点什么,却始终没有一点声音。我这才意识到,这几来年,对自己的管控太成功了,以至于在这个极度难过的时候,还顾虑着大声宣泄会惹来邻居的非议。

  大学四年,毕业工作两年,我一直控制着自己,没学会抽烟,没学会喝酒,没让自己学会发泄情绪的一切极端方式。要确保对自己一切的控制,要确保对某种想象的未来达成,要确保自己能准确地活在通往目标的那个程序里。

  然而我要抵达的到底是什么?这样的抵达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自己也完全不清楚。

  不想哭,内心憋闷得难受,只能在租住的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不断来来回回地到处走,然后不断深深地、长长地叹气。仿佛我的胸口淤积着一个发酵出浓郁沼气的沼泽,淤积着一个被人拼命咀嚼,但终究没能被消化,黏糊成一团的整个世界。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突然察觉,或许我也是个来北京看病的人。

  或许,我和厚朴生的是同一种病。

  海是藏不住的

  我六岁的时候,才第一次看到海。虽然,我是海边的孩子,而且我的父亲,就曾是一名海员。

  那次看到海,是到外祖母家的路上。沿着乡间的小路,跟在母亲的身后走,总感觉,怎么路边的甘蔗林那,总传来明晃晃的亮光。我趁着母亲不备往那跑,这才看到海。

  追来的母亲气急败坏。她说,你父亲不让你知道海的,就怕你觉得好玩自己跑来了,担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其实父亲担心的不仅这个。回到家里,父亲郑重地和我说:“我小时候就是老觉得海边好玩、船上生活好玩,这才过上后来的生活。但海上太苦了,我希望你在镇上的中学读好书,不要再做和这相关的工作。”

  东石,我生活的这个小镇,或许有太多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十几年来,镇区的发展,一直往反方向滋长,整个小镇都在集体逃离那片带给他们乐趣和磨难的海洋。然而这片试图被父母藏住的海,却因父母的禁止而越发吸引我。

  再次去拜访外祖母的路上,我突然放开步子往甘蔗林那冲,母亲气恼地追我,把我追急了,竟扑通往那一跳,海水迅速把我淹没了,那咸咸的海水包裹着我,把我往怀里搂。我看到,这海水之上那碎银一样的阳光,铺满我的瞳孔,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的病chuáng上。

  海是藏不住的。父母因为自己曾经的伤痛和自以为的对我的爱护,硬是要掩饰。我因而听到海làng声,以为是风声,闻到海腥味,以为是远处化工厂的味道。然而,那庞大的东西还一直在涨落着,而且永远以光亮、声响在召唤。我总会发现的,而且反而因为曾经的掩饰,更加在意,更加狂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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