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_ 蔡崇达【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蔡崇达

  寺庙里,是母亲掷珓的声音。寺庙外,我一个人喃喃地喊着。

  喊着喊着,声音一哽,嘴里喃喃地说,“你如果真能听到,就跟我回来,我好想你了。”

  里面母亲突然激动地大喊,“你父亲回来了。”

  我竟然禁不住,大声号啕起来。

  在父亲被“引回来”的那几天,家里竟然有种喜庆的味道。

  母亲每天换着花样做好了饭菜,一桌桌地摆上供桌。她还到处约着巧手的纸匠人,今天糊个手机,明天糊个摩托车……那都是父亲残疾时念叨着想要的。

  又几天的求神问卜,母亲找到了为父亲“清罪”的办法——给一个神灵打下手,做义工,帮忙造福乡里——有点类似美国一些犯小罪过的人,可以通过社区劳动补偿社会。我和母亲开玩笑地说:“神明的方法还这么现代啊。”

  母亲严肃地点点头:“神明那也是与时俱进的。”

  又经过几天的求神问卜,母亲为父亲找到了做“义工”的地方:白沙村的镇海宫。

  白沙村是小镇闻名的旅游地。老家那条河,在这里潇洒地拐了个弯,然后汇入了大海,呈三角状的白沙村,因而三面铺满了细细的白沙。从小到大,学校所谓郊游的旅游地,毫无疑问是白沙。

  镇海宫就在那入海口的犄角处。小时候每次去白沙,都可以看到,在老家的港湾休憩好的渔船,沿着河缓缓走到这个犄角处,对着镇海宫的方向拜一拜,然后把船开足马力,径直往大海的深处行驶而去。

  父亲做海员的时候,每周要出两三趟海,“这庙因此被他拜了几千遍了,所以这里的神明也疼他,收留他。”第一次去“探视”的路上,母亲和我这么说。

  送父亲到这寺庙做义工,对他来说,似乎是简单的事情。母亲点燃了香烛,和家里神龛供奉的神明说,“镇海宫已经答应接受我丈夫去帮忙,还请神明送他一程。”然后,我们就赶紧带上贡品,跟着到镇海宫来探视。

  我是骑着摩托车带母亲去的。从小镇到白沙村,有二十多公里。都是沙地,而且海风刮得凶,我开得有点缓慢,这让母亲有充分的回忆机会。她指着那片沙滩,说:“我和你父亲来这里看过海。”路过一家小馆子说:“你父亲当年打算离开家乡去宁波时,我们在这吃的饭……”

  到了镇海宫,一进门,是那股熟悉的味道,一切还是熟悉的样子。我总觉得寺庙是个神奇的所在,因为无论什么时候进来,总是同样的感觉,那感觉,或许是这肃穆又温暖的味道塑造的,或许是这年复一年在神灵案前念诵经文、乞求愿望的俗众声音营造的。

  庙里的主持显然已经知道了父亲的事。他一见到母亲,就亲切地说:“你丈夫来了,我刚问过神灵了。”他泡上了茶,递给母亲和我:“别担心,这里的神明肯定会照顾好他的,他从小就和这里的神明亲。”

  茶很香,太阳很好。爬进寺庙,铺在石头砌成的地板上,白花花的,像làng。

  “那他要做什么事情啊?”

  “他刚来,性格又是好动的人,估计神明会打发他跑腿送送信。”

  “但他生前腿脚不好,会不会耽误神明的事情啊?”

  “不碍事,神明已经赐给他好腿脚了。你家先生是善心人,虽然有些纠葛还没解完,但他做了那么多好事,神明会帮的。”

  “那就好。”母亲放心地眯眯笑。

  接下来的话题,是关于父亲和这座庙宇的各种故事。

  坐了一个下午,母亲不得不回去准备晚饭了。临行前,犹豫再三的母亲终于忍不住问:“他忙完了,做得好不好啊,会不会给神明添麻烦了,你能帮我问问吗?”

  主持心领神会地笑了,径直到案前问卜了起来。

  “笨手笨脚的,做得一般,但神明很理解。”

  母亲一下子冲到案前,对着神龛拜了起来:“还请神明多担待啊,我家先生他从来就是笨手笨脚的。”然后似乎就像对着父亲一样小声地教训起来:“你啊,多耐心点,别给神明添麻烦。”

  母亲确实不放心,第二天吃完中午饭,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那个“正在做义工的父亲”,母亲还是坚持让我带她来探视。

  主持一样泡了茶,阳光一样很好。他们一样聊着父亲和这寺庙的各种事。临行前,母亲同样忍不住问主持,主持一样当即帮忙问卜。这次的答案是:今天表现有进步了。

  “真的啊,太好了,值得表扬,我明天做你爱吃的卤鸭过来。”于是又三四十分钟的摩托车车程。

  再隔天,吃完午饭,母亲又提出要来探视,当然还带上卤鸭……慢慢地,主持的答案是“不错了”、“做得越来越好”、“做得很好,神明很满意”。母亲每次要到镇海宫时,总是笑容满面的。

  算起来,父亲的义工生涯满满一个月了。按照母亲此前问卜的结果,父亲先要在这做满一个月,如果不够,再转到另外一座庙——那意味着还要找另外收留的神明。

  这天午饭后准备出发时,母亲像是一个准备去看揭榜的人,意外地心神不定。一路上,她一直追着问:“你觉得你父亲这个月表现合格了吗?他肯定要犯些错,但神明会理解吗?你觉得你父亲在那做得开不开心?”

  我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我们一进到寺庙,主持果然又泡好了茶。

  母亲已经没有心思喝茶:“我先生他合格了吗?”

  主持说:“这次别问我,你坐在这休息一下,傍晚的时候你自己问卜。”

  这次,母亲顾不上喝茶、说故事了。她搬了庙里的那把竹椅,安静地坐着,慢慢地等着阳光像cháo水般退去,等待父亲接下来的命运。

  或许是太紧张,或许太累了,等着等着,母亲竟然睡着了。

  站在镇海宫往外望,太阳已经橙huáng得如同一颗硕大的橘子,正一点点,准备躲回海里了。

  我轻轻摇醒母亲,说:“该问卜了。”

  被我这一摇,母亲突然从打盹中醒来,醒来时脸上挂着笑。

  “不用问卜了。”母亲说。

  她说她看见了,看见父亲恢复成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白皙光滑,肉身才刚刚被这俗欲打开完毕,丰满均匀,尚且没有岁月和命运雕刻的痕迹。他剪着短发,身体轻盈,朝母亲挥挥手,就一直往隐秘模糊的那一方游过去。身影逐渐影影绰绰,直到完全的澄明。

  “他走了。”母亲说,“他释然了,所以解脱了。”

  说完,母亲的眼眶像泉眼一样流出汪汪的水。

  我知道,有多少东西从这里流淌出来了。

  要离开镇海宫的时候,母亲转过头,对镇海宫里端坐着的神明笑了笑。

  我则在一旁,双手合十,喃喃地说着:“谢谢您,母亲的神明朋友们。”

  我再一次相信神明了。

  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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