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了吗_白岩松【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白岩松

  被指责的同时,我竟然没有一丝的愤怒,倒是有一种巨大的悲凉从心中升起。因为我和她,不得不共同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而且有的时候,我们自己也可能成为她。我们都无处闪躲。

  六

  如果是简单的坏,或是极端的好,也就罢了,可惜,这是一个人性最复杂的时代。

  医生一边拿着红包,一边接连做多台手术,最后累倒在手术台上;教师一边体罚着学生,坚持应试教育,另一边多年顾不上家顾不上自己的孩子,一心扑在工作上;官员们,也许有的一边在腐败贪污着,另一边却连周末都没有,正事也gān得不错,难怪有时候百姓说:“我不怕你贪,就怕你不gān事!”

  其实,说到我们自己,怕也是如此吧。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一边是坠落一边在升腾,谁,不在挣扎?

  对,错,如何评价?好,坏,怎样评估?

  岸,在哪里?

  七

  有人说,十三亿中国人当中,有一亿多人把各种宗教当做自己的信仰,比如选择佛教、天主教、基督教或伊斯兰教,还有一亿多人,说他们信仰共产主义,再然后,就没了。也就是说,近十一亿中国人没有任何信仰。

  这需要我们担心吗?

  其实,千百年来,中国人也并没有直接把宗教当做自己的信仰,在这方面,我们相当多人是怀着一种临时抱佛脚的态度,有求时,点了香带着钱去许愿;成了,去还愿,仅此而已。

  但中国人一直又不缺乏信仰。不管有文化没文化,我们的信仰一直藏在杂糅后的中国文化里,藏在爷爷奶奶讲给我们的故事里,藏在唐诗和宋词之中,也藏在人们日常的行为礼仪之中。于是,中国人曾经敬畏自然,追求天人合一,尊重教育,懂得适可而止。所以,在中国,谈到信仰,与宗教有关,更与宗教无关。那是中国人才会明白的一种执著,但可能,我们这代人终于不再明白。

  从五四运动到“文化大革命”,所有这一切被摧毁得dàng然无存,我们也终于成了一群再没有信仰的孩子。这个时候,改革拉开了大幕,欲望如期而至,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也在没有信仰的心灵空地放肆地奔腾。

  于是,那些我们听说和没听说过的各种怪异的事情,也就天天在我们身边上演,我们每一个人,是制造者,却也同时,是这种痛苦的承受者。

  幸福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我们的身边呢?

  八

  钱和权,就越来越像是一种信仰,说白了,它们与欲望的满足紧密相连。

  曾经有一位评委,看着台上选手用力地表演时,发出了一声感慨:为什么在他们的眼睛里,我再也看不到真诚和纯真,而只是宝马和别墅?

  其实,这不是哪一个选手的问题,而是时代的问题。人群中,有多少个眼神不是如此?夜深人静时,我们还敢不敢在镜子中,看一看自己的眼睛?

  权力,依然是一个问题。

  个人崇拜减少了,可对权力的崇拜,却似乎变本加厉。

  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上下级之间充满了太多要运用智慧和心智的相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领导面前,下属变得唯唯诺诺,绝对没有主见?一把手的权力变得更大,顺应领导的话语也变得更多,为了正确的事情可以和领导拍桌子的场景却越来越少。

  其实,是下属们真的敬畏权力吗?

  你仔细观察后就会发现,可能并非如此。或许是下属们早已变得更加聪明和功利,如果这样的顺从可以为自己带来好处或起码可以避免坏处,为何不这样做?

  但问题是,谁给了下属这样的暗示?

  九

  每一代人的青chūn都不容易,但现今时代的青chūn却拥有肉眼可见的艰难。时代让正青chūn的人们必须成功,而成功等同于房子、车子与职场上的游刃有余。可这样的成功说起来容易,实现起来难,像新的三座大山,压得青chūn年华喘不过气来,甚至连爱情都成了难题。

  青chūn应当làng漫一些,不那么功利与现实,可现今的年轻人却不敢也不能。房价不断上涨,甚至让人产生错觉:“总理说了不算,总经理说了才算。”后来总经理们太过分,总理急了,这房价才稍稍停下急匆匆的脚步。房价已不是经济问题,而是社会问题政治问题。也许短期内房价会表态性地降一些,然而往前看,你会对房价真正下跌抱乐观态度吗?更何况房价动不动就三万四万一平米,它降不降还跟普通人有关系吗?所以,热了《蜗居》。

  而《暗算》的另类流行,又bào露着职场中的生存不易,论资排辈经过短暂退却,重又占据上风,青chūn,在办公室里只能斗智斗勇不敢张扬,不大的年龄却老张老李的模样。

  至于蚁族们,在高涨的房价和越来越难实现的理想面前,或许都在重听老歌:“外面的世界很jīng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或许逃离北上广,回到还算安静的老家才是出路?

  làng漫固然可爱,然而面对女友轻蔑一笑之后的转身离去,làng漫,在如今的青chūn中,还能有怎样的说服力?

  如果一个时代里,青chūn正万分艰难地被压抑着,这时代,怎样才可以朝气蓬勃?如果人群中,青chūn中的人们率先抛弃了理想,时代的未来又是什么?

  十

  改革三十余年,我们进步了太多,这一切,都有数据可以证明。

  而新闻进步了多少?又用怎样的数据证明着?

  当然,这并不是一个可以用数据证明的东西,但是,依然有太多的标准。比如,是否有真正优秀的人才还愿意把自己的理想在这里安放;再比如,不管经历日复一日怎样的痛苦,仍然隔一段时间,就会在社会的进步中,感受到一点小小的成就感。

  假如并非如此呢?

  假如真正有理想有责任的新闻人,永远感受的是痛苦,甚至在领导的眼里,反而是麻烦的制造者,并且这样的人,时常因理想和责任而招致自己与别人的不安全,那么理想与责任可以坚持多久呢?

  而如果理想主义者都在生活巨大的压力和诱惑之下,变成现实主义者;

  如果现实主义者都变成功利主义者,而功利主义者又变成投机分子……

  希望会否变成绝望?理想是否成为空想?

  当然,这仅仅是一种假设。然而,它依然如同噩梦一样,虽然虚构,却会让醒着的人们,惊魂未定。

  新闻事业的前行,同样需要信仰。

  十一

  社会有社会的问题,我们又都有自己的问题。

  在2000年即将到来的时候,上海一家报纸约我写了一篇新千年寄语,当时,我选择了两个关键词,一个是反思,一个是平静。

  反思,不难理解。由于生存都堪忧,荒唐岁月一结束,过去一路上的伤口只是草草地遮盖了一下,来不及更负责任地处理,我们就匆匆上路,这没什么可指责的,这是生存遭遇危机时近乎唯一的选择。

  然而,三十多年走过,生存已经不再是最大的问题,或许有一天,我们该停下脚步,把伤口上的浮尘擦去,涂上酒jīng或消炎的东西,会痛会很刺激,然而只有这样,伤口才可以真正愈合,之后才可以真正轻装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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