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往事:黑帮的童话_浪翻云【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浪翻云

  “没有。”

  老妇人的口气僵硬麻木,她仰头打量着我,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疑惑与厌烦。

  一位陌生老太太居然用这种眼神看我,这让我在颇为奇怪之余,也有几分恼火,却又不好发作,只得继续说道:“那打扰你哒,你晓不晓得他去哪里哒?”

  “不晓得死到哪里去哒,你莫要问我。”老人的口气还是那么僵硬、无礼。

  一股愤怒从我的心底涌了出来:难怪生的儿子这么坏,要打流,原来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不晓得好歹的货色。我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情绪,毫不客气地拉下脸,转身就离开。

  一句我完全没有想到的话却从身后传了过来:“后生(方言,年轻的小伙子),我看你这个样子,标标致致,高高大大,不像是个打流的伢儿。你莫不学好,莫要天天和我屋里那个东西搞到一起玩,这不是个学好的东西,你跟着他一起搞,没得好下场。”

  话语如同巨斧劈在了我的心间,喉咙一阵哽咽,心头翻起了漫天狂cháo。百感jiāo集之下,我扭头望了回去:老妇人还是那样双手扶门,屋内昏暗却温暖的灯光从她的后方she出,形成了一片淡淡的光晕。她站在那里,脸上依旧是一片冷漠,只是沧桑衰老的目光中仿佛多了几丝希冀。

  对视了片刻,我感到自己僵硬的面部慢慢展开,非常勉qiáng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笑得让我自己都感到心虚。看着我的笑容,老妇人双眼完全黯淡了下去,低下头,一言不发。

  “啪啦”一声响起,大门在我的面前紧闭了起来。

  如果时光倒转,我只想对着那扇门,痛哭流涕地求那位老妇人再次将门打开,告诉她,我会学好,会做个好人。因为,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只是,当时的我太混账、太骄傲,混账到看不清什么才是归途,骄傲到不去看哪条才是正路。我只是觉得自己永远都不能失掉一样可以证明自己活过的东西——尊严。所以,我终归还是离去,带着那柄钎子,继续走向了黑暗的前途。

  闯波儿的戏院他做主

  走出了闯波儿家的大门,我很有些灰心,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找闯波儿。

  不过,那是80年代,时代特有的印记改变了我的人生。80年代的夜晚,没有KTV,没有通宵影院,没有洗浴中心,没有茶楼、夜总会,也没有迪厅、嗨包。那个时候,人们能去的地方并不多。

  所以,当我走出小巷,来到彤阳街上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地方。我立刻转身走向了那里。

  我知道闯波儿一定在。因为,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个很早之前我听一林的朋友说过的传说,一个关于彤阳大哥闯波儿独特而出名的爱好的传说。

  虽然那个时候是80年代,没有娱乐场所,但是迪斯科、流行乐也开始从港台地区南风北渐,慢慢地传到了九镇。一般的年轻人,尤其是爱出风头的年轻流子们都喜欢聚在一起跳舞、打台球、看录像、搞野餐、伴着收录机一起嚎歌之类的事情。

  只有闯波儿是个例外。

  在九镇所属的地区,有着一种传承千古、非常富有特色的地方戏剧,叫做丝弦。

  卫会计生前不爱喝酒、不爱抽烟、不爱看书,只有一个最大的嗜好,就是听丝弦。卫波从小就跟着父亲一起去听。在卫会计死之后的一些年,没有人带他了,他也不再去。但是,当他当街手刃仇人张“司令”,一举成名之后,他却又再次回归了父亲当年的爱好。甚至比起他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乎每晚,他都要去戏棚听戏。我想,也许他听的不是丝弦,而是思念。他的思念提醒了我。彤阳没有戏院,一桥之隔的九镇戏院又不是每晚都开。闯波儿想听丝弦了,能去的就只有一个地方。在彤阳镇最主要的一条gān道上,曾经有过一座四五十平方米的茶馆。茶馆由几根历尽岁月,已经变成黑褐色的木柱支撑,顶上横加着一些竹条,竹条上铺几层厚厚的毡草,四周用厚牛皮纸与篾条编织的席子遮盖起来。

  每天晚上,茶馆里都有几位唱了几十年丝弦的老人在表演。进来的人只要花两毛钱买杯茶,有点闲钱的再花几毛钱买点瓜子、花生、橘子、马蹄、辣椒萝卜、卤藕片、焦切(一种风味小吃)、雪枣、米花糖之类的东西,就可以坐在暖暖的火炉旁,边烤着可以祛风湿的木材火,边闲聊、听曲。

  当时,我无意向左边望去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座茶馆。

  走向茶馆的时候,我的双手已经开始剧烈发抖。还没有走到茶馆外面,我听到了茶馆里隐隐传来的唱腔,正是九镇人非常熟悉的丝弦经典曲牌——《鲁智深醉打山门》:

  把青山乱踏,似飞归倦鸦。

  醉醺醺眼花,惹旁人笑咱。

  他日怒杀郑屠,就为了胸火难下;

  今朝不得酒肉,把我和尚馋煞;

  方外世间容不得人无牵无挂,老子也把这山门打砸。

  休管你金刚菩萨!

  也许,看了太多的武侠小说,让我的心中有着对于江湖的向往;也许,我本来就是一个情怀激dàng的人。在老戏子沧桑嘶哑却依然抑扬顿挫、杀意凛然的唱腔中,我产生了一种qiáng烈的英雄感。我觉得自己仿佛是要去做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义之举,浑身的血都在旋律中燃烧了起来,心脏剧烈跳动。

  我真真实实地体会到了某种类似于水泊梁山的豪侠之情。抖动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变得稳定有力,这是我第一次在打架之前,不曾感到惧怕。

  当时的我已经接近于疯狂,踏着如同雨滴般越来越急促的鼓点,戏棚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右手伸到后背,握住了钎子尾端绑住的纱布。纱布gān燥而温暖,吸尽了掌心渗出的冷汗。一把掀开门口悬挂的两块厚棉布帘,我走了进去。

  一股热làng,夹杂着木材燃烧味、酒jīng味、烟味、人体酸臭汗味等复杂之极的味道一起,随着门帘的打开,扑面而来。而身后的冷风,擦着我的脖根,涌入温暖的茶馆,chuī起了台上戏班的三角小旗,也chuī动了抛洒满地的瓜壳纸屑。

  80年代的九镇没有路灯,一入夜,整个九镇就陷入了重重的黑暗之中。所以,原本一路走来的我,已经适应了黑暗与安静,突然进入到了被炉火、灯泡照she得亮如白昼的茶馆中,置身于喧闹的氛围里。那一刻,我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

  几秒钟过后,我的视觉开始恢复,我看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

  在茶馆听戏的大多是中老年人。人越老越怕死,就像钱越多越舍不得花一样。我的表情与眼神,让那些早就在卑微生活中学会了察言观色的中老年看客们,立刻明白了来者不善,莫要惹祸上身。他们纷纷移开与我对视的目光。在这样的搜寻中,正对着光的我还是没有看到闯波儿,直到我望向茶馆正中央。

  起初,我的目光也只是一扫而过,刹那间我发现了一点不对头的地方。离我七八米远处,在茶馆最中间偏北的位置上,有一个人没有躲避我的目光。不但没有躲,在目光jiāo错的一刻,最初的惊讶过去后,那个人还扔掉手上的一瓣橘子,拍打着双手,缓缓站了起来。在这个人站起身的同时,旁边一桌七八个人也纷纷操起板凳、火钳之类的家伙,站起身来。我眼睛再不好,毕竟也还没瞎。这样大的动静,不可能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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