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_格非【完结】(82)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值班票务员给他带来了一个坏的消息。由于罕见的大雾,所有的航班都停飞了,“你来了也没有用,机场附近的宾馆挤满了滞留的旅客”。要命。端午问她,航班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票务员回答说,这要看晚上的这场大雨,能不能下下来。真要命。

  他给绿珠发了一条短信。他本来是想发给吉士的,可却手忙脚乱地发给了绿珠。也好。短信中只有短短的六个字。

  有急事,请回电。

  在他打出租车赶往家里的途中,绿珠终于回了电话。

  在小区的超市里,他买了两袋速冻水饺、十袋一包的辣白菜方便面、一筒儿子最爱吃的薯片、一纸箱牛奶。但出了超市后,那筒薯片,就被证明是网球。他也懒得去调换。

  他去了超市隔壁的菜场。在修皮鞋的摊位边上,他配了两把房门钥匙:一把单元的防盗铁门,一把房门。

  儿子正靠在单元门的墙边背英文。书包搁在别人的自行车后座上。即便有人开门,问他要不要进去,他也总是摇头。要是门前的感应灯灭了,他就使劲地跺一下脚。

  A friendly waiter

  told me some words of Italian

  then he lend me a book

  then he lend me a book

  then he lend me……

  I read few lines,but I don’t understand any word.

  门前那片石榴树静默在浓雾中,端午不敢朝那边看。

  晚饭后,端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把正在做作业的儿子叫到餐桌前,尽力装出轻松的样子。他平静地告诉儿子,自己要出去几天,问他能不能一个人在家。他把刚刚配好的两把钥匙装在他的自行车钥匙链上。

  “要很久吗?”儿子警觉地望着他。

  “现在还说不好。也许两三天,也许要久一些。”

  “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端午把手放在他的后脖颈子上,“其实你也不是一个人。从明天开始,会有一个姐姐过来陪你,每天晚上都来。”

  “我认识她吗?”

  “你不认识。她人很好。”

  “是你女朋友吗?”

  “胡说八道!”

  “你是去开会吗?”

  “我去把妈妈,接回来。”

  “那你告诉她我当上代理班长的事了吗?”

  “当然。她已经知道了。”

  “她怎么说?”儿子的眼睛里突然沁出了一缕清亮的光,“她一定哈哈地傻笑了吧?”

  “她笑——”端午略微停顿了一下,试图稳住自己发颤的嗓音。

  “你现在就要走吗?”

  “对,呆会儿就走。”

  “今晚我得一个人睡觉,是不是?我有点害怕。”

  “你可以开着灯睡。”

  “那好吧。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先答应我。”

  “我答应你。”

  “别跟妈妈离婚。”

  “好。不离婚。”

  “那我要去做家庭作业了。”儿子长长地松了口气,光着脚,回自己屋里去了。

  端午从厕所的柜子里拿出了一把黑伞,犹豫了一下,又换了一把花伞。他的眼泪即刻涌出了眼眶。

  端午还是去了一次儿子的房间。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十点钟,他出了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

  10

  小时候,端午特别喜欢雾。当时,他还住在梅城,西津渡附近的一条老街上。老街的后面就是大片的芦苇滩,再后面,就是浩浩汤汤的长江了。江边,钢青色的石峰,耸立在茂密的山林之表。山上有一个无人居住的道观。墙壁是红色的。

  chūn末或夏初,每当端午清晨醒来,他就会看见那飞絮般的云雾,罩住了正在返青的芦丛,使得道观、石壁和翁郁的树木模糊了刚劲的轮廓。若是在雨后,山石和长江的帆影之间,会浮出一缕缕丝绵般的云霭。白白的,淡淡的,久久地流连不去。像棉花糖那般蓬松柔软,像兔毛般洁白。

  正在上中学的王元庆告诉他,那不是雾,也不是云。它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岚”。他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正是“朦胧诗”大行其道的年月。在端午的笔下,“雾”总是和“岚”一起组成双音节词:雾岚。这是哥哥的馈赠。这个他所珍爱的词,给那个喧阗的时代赋予了浓烈的抒情和感伤的氛围。

  那时,文学社的社员们,时常聚在电教大楼的一个秘密的设备间,通过一台29寸的索尼监视器,欣赏被查禁的外国电影的录像带。阿伦•雷奈拍摄于 1956年的那部名闻遐迩的短片,第一次将雾与罪恶连接在了一起。端午开始朦朦胧胧地与自己的青chūn期告别。雾或者雾岚,在他的作品中一度绝迹。他不再喜欢朦胧诗那过于甜腻的格调。

  如今,当雾这个意象,再次出现在他的诗歌中时,完全变成了一种无意识的物理反应。只要他提起笔来,想去描写一下周遭的风景,第一个想到的词总是“雾”,就像患了qiáng迫症一样。与此同时,雾的组词方式也已悄然改变。对于生活在鹤浦这个地区的人来说,“岚”这个词的意思,被禁锢在了字典里,正如“安贫乐道”这个成语变成了一种可疑的传说一样。

  雾,有了一个更合适的搭档,一个更为亲密无间的伙伴。它被叫做霾。雾霾。它成了不时滚动在气象预报员舌尖上的专业词汇。雾霾,是这个时代最为典型的风景之一。

  在无风的日子里,地面上蒸腾着水汽,裹挟着尘土、煤灰、二氧化碳、看不见的有毒颗粒、铅分子,有时还有农民们焚烧麦秸秆产生的灰烟,织成一条厚厚的毯子。日复一日,罩在所有人头上,也压在他心里。雾霾,在滋养着他诗情的同时,也在向他提出疑问。

  他的疑惑,倒不是源于这种被称作雾霾的东西如何有毒,而是所有的人对它安之若素。仿佛它不是近年来才出现的新生事物;仿佛它不是对自然的一种凌rǔ,而就是自然本身;仿佛它未曾与暗夜共生合谋,沆瀣一气,未曾让阳光衰老,让时间停止;仿佛,它既非警告,亦非寓言。

  现在,端午拉着行李,正在穿过灯火暧昧的街道,穿过这个城市引以为傲的俗艳的广场。即便是在这样的雾霾之中,健身的人还是随处可见。他们“吭哧、吭哧”地跑步,偶尔像巫祝一般疯狂地捶打自己的胸脯、肾区和胰胆。更多的人围在刚刚落成的音乐喷泉边上,等待着突然奏响的瓦格纳的《女武神之骑》,等待一泻冲天的高cháo。

  那灰灰的、毛茸茸的脏雾,在他的心里一刻不停地繁殖着罪恶与羞耻,在昏huáng的灯光下铺向黑暗深处。而在他眼前,一条少见人迹的乱糟糟的街巷里,浓雾正在酝酿一个不可告人的yīn谋。

  它所阻断的,不仅仅是想象中正点起飞的航班与渴望抵达的目的地。它顺便也隔开了生与死。

  11

  绿珠在英皇大酒店的大厅里等他。这是鹤浦为数不多的五星级酒店之一,离端午居住的那个街区不远。绿珠穿着一件半新旧的黑色外套,白色的棉质衬衣。大概是龙孜的日照较为qiáng烈,她比以前更黑了一些。不过,人看上去,却沉稳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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