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_格非【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苹果树已经果实累累。

  可能过去了许多岁月,

  睡梦里出现过什么,我再也记不起。

  这首诗虽说与妻子的离开没有任何关联,却恰如其分地传达出了浓郁的离愁别绪,让端午瞬息之间五味杂陈,颤肝怵心。端午不由得把脸转向窗户。雪还在下着。雪花在yīn晦的天空中缓缓飞舞,飘飘欲坠。街面上的路灯已经亮了。

  除了不知道名字的两本书之外,妻子还带走了卫生间里的洗漱用品。应该还有一些随身要穿的衣物和生活必需品。满衣柜的服装,满抽屉的口红和香水,满鞋柜的靴子和高跟鞋,几乎都原封未动。就连摆在chuáng头柜首饰盒里琳琅满目的象牙、绿松石和各式各样的耳坠,也都完好如初。这多少给端午带来了一丝宽慰,仿佛妻子仍然会像往常那样随时回来。

  当天晚上,临睡前,眼神有点异样的若若,终于向父亲提出了他的问题:

  “妈妈去了哪里?”

  端午早早地为这个问题准备了答案。儿子还是将信将疑。第二天,儿子的提问改变了方式: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这也在端午的预料之中。他硬着心肠,为日后对儿子的摊牌埋下伏笔:

  “唔,说不好。”

  第三天,若若不再为难他。而是一声不响地将自己chuáng上的被褥和枕头与母亲做了jiāo换。端午问他为什么这么费事。若若回答说,他想闻闻妈妈的味道。

  泪水即刻涌出了他的眼眶。

  父子俩很少jiāo谈。若若成天闷闷的。与妻子一样,他一旦忧郁起来,总爱蜷缩在某个yīn暗的角落里发呆。

  家玉曾给他打来一个电话,询问他银行卡的账号。

  “你在哪儿?”端午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急不可待地问道。

  “还能在哪?唐宁湾呗。小东西这两天怎么样?”

  “还行。”

  端午将工商银行的卡号向她复述了两遍,随后,他又跟家玉提到了儿子换被褥的事。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在电话的那一头,家玉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直到手机中传来嘟嘟嘟的声音。端午以为是掉了线,当他再把电话打过去,家玉已经把手机的信号转到了秘书台。在后来的日子里,端午又尝试着给她打过几通电话。

  不是关机,就是“您呼叫的客户,不在服务区”。

  三月中旬,在连绵的yīn雨中,chūn天硬着头皮来了。伯先公园河沟边巨大的柳树,垂下流苏般的丝绦,在雨中由鹅huáng变成了翠绿。窗外笼了一带高高低低的烟堤。临河的迎chūn花huáng灿灿的;粉白的刺梨和早杏,以及碎碎的樱花,如胭脂般次第开放。如果忽略掉伴随着东风而来的化工厂的刺鼻的臭味,如果对天空的尘霾,满河的垃圾视而不见,如果让目光局囿在公园的这一小块绿地之中,这个chūn天与过去似乎也没有多少区别。

  即便是在夜半时分,当端午坐在北屋书房的写字台前,为自己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煞费苦心之时,他仍能从慵懒的寂静中,嗅到chūn天特有的气息。他的写作没有什么进展。一连写了六个开头,都觉得不甚满意。

  他暂时还没办法使自己安下心来。他低估了妻子离开后可能会有的不适感,低估了共同记忆在漫长岁月中所积累起来的召唤力量。

  妻子留下半罐意大利咖啡,让他夜不成寐。

  他不安地意识到,庞家玉突然提出与他离婚,或许包含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重大隐秘。他开始为家玉感到担忧,无法不去猜测她此刻为雨为云的行踪。不管他是否愿意承认,毫无疑问,这正是一种刻骨的思念。

  有一天,他去自动取款机上取钱。银行卡里钱的数额突然多出来的部分,把他吓了一跳。不是8千,也不是8万,而是80万。

  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不祥的疑虑,顷刻间被迅速放大。

  他决定直接去唐宁湾,打扰一下他的前妻,以及可能正与她同居一室的“那个人”。

  2

  唐宁湾的房子还未来得及过户到妻子的名下。出于谨慎和不必要的多虑,他在用钥匙开门之前,足足敲了两分钟之久。屋里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它来自于换洗的沙发座套、台布和此刻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客厅墙上,那张裴勇俊的电影招贴画不见了,留下了一块镜框大小的白斑。茶几上的花瓶中,插着一大丛杂色的雏jú,只是如今已经焦枯。

  家玉其实最不喜欢雏jú。可每次陪她去花店买花,挑来挑去,最后却总是抱着一大把雏jú回家。由于每次都买回这些廉价的花朵,时间一长,家玉就误以为自己是喜欢它的。从这件事中,也多少可以看到她性格中不为人知的悖谬。

  有一次,端午开玩笑地问她,为什么总是竭尽全力地去做她感到厌恶的事情。家玉平静地回答道:“因为这就是我的命。”

  尽管房间被收拾得异常整洁,可餐桌上已经有了一层灰白的浮尘。这至少说明,妻子已有一段时间不在这儿住了。卧室的chuáng头柜上,有一只吃了一半的芦柑。一只方方的玻璃茶杯中,立顿茶包浮出了厚厚的霉垢,像奶昔一样。

  屋外的花园,被浮薄的朝阳照亮了一角。他还记得,房屋装修时,他和家玉赶往几十公里外的苗圃,挑选蔷薇的花枝。他很少看见家玉那么高兴。如今花枝已经盛大,它们攀爬在绿色的铁栅栏上,缀满了繁密的花苞。在墙根的排水沟边上,种着一片薄荷。此刻,它正在疯长,顽qiáng的生命力,甚至足以将地面铺设的红砖顶翻。

  隔壁人家的花园里,有个老太太戴着凉帽,一边捶着腰,一边给韭菜撒草木灰。她是个“自来熟”,而且话特别多。她操着浓郁的扬州口音,骄傲地向端午说起她的儿子。他姓白,在中央电视台上班。端午不怀好意地问她,他儿子是不是叫白岩松。老太太就笑了起来。她说,儿子还没当上那么大的官。可他寄回家来的明信片上,倒是确实有白岩松的签名。他是个司机,是从部队转业过去的。

  端午向她打听妻子的情况。老太太说,曾见她在这里住过几天,不过时间不长。最近一晌没怎么见过她。有一次,老太太看见她在花园里给蔷薇剪枝,就割了一把韭菜,隔着花篱,想递给她。可家玉只是鄙夷地瞪了她一眼,理也不理,“文乎、文乎”的。端午不明白老太太所谓的“文乎文乎”是什么意思,便笑着安慰她说,妻子恐怕听不懂她的江北话。他又问老太太,是不是见过别的什么人来过。老太太撩起围裙,擦了擦眼屎,朝他摇了摇头。据她说,妻子常常一个人坐在花园的金银花底下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半天。

  从唐宁湾小区出来,端午的忧虑增加了。他没去单位上班,而是叫了一辆黑车,直接去了大西路上的律师事务所。

  在六楼的走道里,他遇见了刚刚从厕所里出来的徐景阳。他是妻子的合伙人之一。本来就长得肥头大耳,去年从一次错误的癌症诊断中幸存了下来,一场虚惊过后,他变得比以前更胖了。他们见过不多的几次面,都是在饭桌上。简单的寒暄过后,徐景阳用餐巾纸仔细地擦了擦肥肥的手指,冷不防冒出一句:“家玉最近怎么样?”让端午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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