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_格非【完结】(66)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家玉近来的反常举动还包括:

  1.她专门去过一次乡下,探望她的父亲。以前,她与父亲很少来往。端午有时提到自己很少谋面的岳父,家玉总是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没有父亲,他早死了。”婚后,端午只见过他三次。他每次到鹤浦来,无非是向她要钱。

  2.妻子因常常睡过头,误了上班时间。类似的事在过去从未发生。而且,一旦误了钟点,就gān脆不去上班。

  3.她开始抽烟。有时很凶。

  4.她把那辆本田牌小轿车,转让给了单位的一个同事——那个刚刚从政法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他们公司的律助。

  而卖掉汽车,据说是为了环保。

  端午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的疑惑拼合成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谜底就自动向他呈现。小年夜这天晚上,在确认儿子已经熟睡之后,家玉走进了他的书房,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放在了他的书桌上。她什么话都没说,轻轻地替他带上门,出去了。

  那是一份简单的离婚协议。在这份协议中,庞家玉只主张了一项权利,那就是,唐宁湾的房子归她。虽说事先并无离婚的任何征兆,但端午很清楚,这不是在开玩笑。

  他拿起这份协议去卧室找她,家玉正坐在chuáng上看电视。

  端午只问了她一句话:

  “是不是,有人了?”

  家玉的回答也只有一个字:

  “是。”

  同时,她肯定地点了点头,作为qiáng调。

  在卧室里,端午傻傻地愣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盛满jīng液的避孕套。眼前浮现出一个谢了顶的男人的模糊身影——他们从电梯里出来,老头直接去吻她的嘴。似乎再也没有另外的话可以说,端午便道:

  “我出去转转。”

  可他下楼之后,在小区里瞎转了一圈,很快又回来了。脸色变得很难看。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能不能先别告诉我母亲?离婚的事,等过完chūn节再说。行不行?”

  家玉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说,她也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上午,端午带着家玉和孩子,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梅城陪老人过年。小魏昨天就已返回了安徽老家。母亲还是置办了一大堆年货。熏了香肠。腌了腊肉。压了素jī。做了一坛家玉最爱吃的酒酿。

  她正在一天天地衰老下去。衣服穿得邋里邋遢,佝偻着背,连转个身都要费半天的劲。家玉一进屋,就把厕所边泡着的一盆脏衣服洗了。随后,她又一声不吭地拿起拖把和铅桶,进屋拖地去了。母亲似乎也有点意外。她冲儿子努努嘴,笑道:

  “媳妇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勤快?”

  她撩起围裙,从里边的口袋里摸出一大把碎钱来,递给端午:“你倒是奓着手!你是做了官来的?你到楼下去买些pào仗回来,晚上让小东西放着玩。今年的年头不好,老遇上狗屁倒灶的事情。晚上我也跟你们出去放两个pào仗,去一去晦气!”

  “刚才在来的路上,已经买了。”端午说。

  “那你也别闲着!叫上小东西,你们父子俩帮我把chūn联贴一贴!”

  小东西正趴在奶奶chuáng上看电视。他母亲搂着他,不知跟他说了句什么话,两个人都大笑不止。

  家玉把地拖完了,又把卫生间里的浴缸刷了一遍。回到客厅里,她挨着母亲坐下,帮她择荠菜。

  “你歇歇。忙了这半天,喝口水。”母亲忙道,“这人老了就是不顶用。挖了这一篮子荠菜,腰就痛得直不起来了。”

  家玉问她哪里疼,帮她轻轻地捶了捶,又嘱咐她道:“这么大年纪,不要出门挖菜。从集市上买也是一样的。”

  她看见母亲的一缕银发挂在额头上,就帮她捋了捋,又道:“要不要,我帮你把头洗一洗?”

  “你是闻出我头发里的馊味了吧?”

  “是有点油。”家玉笑了笑。

  “那就gān脆帮我洗个澡吧。”

  家玉听母亲这么说,就嘱咐端午将卧室里的红外线取暖器移到卫生间,自己赶紧起身进厨房烧水去了。

  端午歪在chuáng上,和儿子看了会儿电视,不觉中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中,他听见小区的居民楼中,家家户户都传来了在砧板上剁肉的声音。楼下的什么地方,已经可以听到零星的鞭pào声。

  婆媳两人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家玉还曾到卧室来过一次,她腰上围着红色的布裙,袖子挽得很高,手里托着一盆刚刚洗净的冬枣,靠在门框上,问他要不要吃。

  端午翻了个身,又接着睡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第一次往家玉的碗里夹菜。老人家一口气喝了六七杯“封缸酒”,微微有了些醉意。渐渐地,就开始说起疯话来。她五岁上死了爹,十三岁被卖到江南当童养媳。她提到了她的第一个丈夫,那个失足坠崖的木匠。说起元庆的姐姐,那个刚出世就夭折了的女儿。

  端午担心她一旦向人道起苦情,就会没完没了,赶紧找话来打岔。母亲被端午七拐八绕地这么一搅,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她看了看家玉,又看着端午。

  家玉不做声,只是笑。

  母亲忽然叹了口气,对家玉道:“gān脆,你也别做我儿媳妇了,做我闺女好不好?”

  “好啊。”家玉嘴里答应着,脸上却是灰灰的。

  若若早已吃完了饭,一个人趴在窗口看了半天,就嚷嚷着要下楼放鞭pào。端午正准备起身,就听见家玉对母亲道:

  “我恐怕得跟端午离婚了。”

  端午惊得目瞪口呆。母亲似乎也愣在那里,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呢?”老太太问道。窗外的焰火忽明忽暗,衬着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绿。

  “哪有女儿作兴嫁给儿子的道理?”家玉笑道。

  母亲回过神来,就把手里的筷子掉了个头,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你这个死丫头。大过年的,吓我一跳!”

  13

  正月初三。一大早,小魏就从安徽回来了。她和嫂子大吵了一架。家玉安慰了她半天,又塞给她三百块过节费。因为小魏的提前返回,他们决定当天下午就向母亲辞行。老太太想让若若留在梅城多住几天,可小东西怎么也不肯。

  初四。端午去南山的jīng神病治疗中心探望哥哥。因为离婚之事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端午只是礼节性地在那儿呆了二十分钟。他从木讷而迟钝的兄长口中,得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这座建成不到十年的jīng神病院,居然也要拆迁了。

  在稍后的电话中,周主任向他证实了这个信息。有人看中了这块地。

  “只怪你哥哥当年选中的这块地方太扎眼了!”周主任在电话中笑道,“不过呢,拆迁了也好。这么好的一块地方,用来关jīng神病,有点资源làng费,阿是啊?毕竟jīng神病人又不懂得欣赏风景。来噢,日你妈妈,红中独调,把钱唦!”

  周主任似乎正在打麻将。

  端午提到了当年哥哥与市政府签订的那份协议。周主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是疯了吗?从法律上来讲,疯子已经不能算是一个独立的法人了。出牌唦,别老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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