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_格非【完结】(63)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我原以为人死了,直接往炉子里一扔,烧掉拉倒。原来还有棺木。”

  身穿黑色制服的引导员笑了笑,接住家玉的话茬,临时发挥,说了一通“死人也是有尊严的”之类的高论,弄得家玉立刻又恼火起来。

  接下来,他们确定了灵车的档次和规格。这一次,家玉毫不犹豫地定下了最奢华的凯迪拉克。引导员又问她,需不需要“净炉”服务。家玉说,她不明白,所谓的净炉是什么意思。引导员耐心地向她做了解释。

  “净炉,就是一个人单独烧。这样至少可以保证骨灰中不会混入另外的亡灵。”

  于是,他们选择了净炉。

  引导员最后问,在骨灰由焚尸炉抵达接灵窗口的途中,需不需要有仪仗队护送?家玉未加思索,直接拒绝了。

  “什么狗屁仪仗队!不就是他们自己的保安吗?何苦白白多jiāo一笔钱?”她旁若无人地对端午嘀咕了一句。看来,她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

  他们挑选了一个中型的告别厅,并预定了二十只花篮。家玉还要求与负责焚烧工作的师傅见面。这是小顾特别关照的。

  家玉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那个焚烧工说着话,趁引导员不注意,在他白大褂的口袋里塞了一千块钱。

  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之后,引导员又特别地嘱咐他们,明天火化时,别忘了带把黑色的雨伞来。家玉问她,黑伞是做什么用的。引导员说,骨灰盒从殡仪馆回家的途中,必须用黑伞罩着。这样,死者的亡魂就不会到处乱窜了。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他们从殡仪馆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刚走到停车场,家玉就接到了绿珠打来的电话。她说,本来已经和太平间的驼背老赵约好,她和姨妈三点半去给守仁穿衣服。可姨妈犯了头晕病,根本下不了chuáng。“太平间那地方,yīn森森的,我一个人可不敢下去呀。”

  他们只得驱车赶往医院。

  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的西侧,有一条狭长的弄堂。

  家玉把车停在了马路牙子上,就去附近找到一家面馆吃饭。大概是嫌面馆的隔壁开着一家寿衣店,面条端上来,家玉一口也吃不下去。

  “你怕不怕?”家玉双手托着下巴,忽然对端午笑了笑。

  “怕什么?”

  “去太平间啊。”

  “还好吧。”

  “一想到我将来死了,也得如此这般折腾一通,真让人受不了。”家玉说,“呆会儿给守仁穿衣服,我能不能不下去?”

  “那你就呆在告别厅里吧。穿衣服应该挺快的,用不了半小时。”

  他们从面馆出来,经由一扇大铁门,前往医院的告别厅。太平间就在告别厅的地下室里。绿珠已经在那儿了。她正把包里装着的几瓶二锅头往外拿,说是给驼背老赵处理完遗体后洗手用的,也属于时下流行的丧仪的一部分。

  告别大厅的正中央悬挂着一个老头的遗像。“沉痛悼念潘建国同志”的横幅已经挂好了。两个身穿工装裤的花匠正在给盆花浇水。那些花盆被摆放成了U字形。U字当中的空白处,应该就是明天摆放潘姓死者遗体的地方。

  驼背老赵正在跟绿珠算钱。手里拿着计算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是老赵的儿子。他负责给遗体化妆。

  绿珠jiāo完钱,又额外地塞给老赵一个装钱的信封。驼背照例推让了半天,这才收了。到了最后一刻,家玉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决定和他们一起下到太平间的停尸房。

  他们拎着几大包衣服,跟着老赵父子俩,沿着一条走廊,进了一间异常宽大的电梯,一直下到地下二层。这个太平间,原先也许是医院大楼的设备层,头顶上到处都是包裹着泡沫塑料的管道。走廊也是四通八达,不时有身穿手术服的大夫迎面走来。驼背老赵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铁门,说了声“到了”,他们就走进了停尸间。

  墙边有一大排白铁皮的冰柜。守仁的尸体早晨就被取了出来,躺在带滑轮的平板车上,正在化冻。他的边上,是个一头银发的老者。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嘴唇被画得红红的。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潘建国。

  一看到姨父的遗体,绿珠又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家玉搂着她,眼泪也流了出来。经过解冻的遗体,已经看不出当初bào死的那种狰狞。他的胸脯被一大块白纱布严严地包裹起来,不见了当初的惨烈。只是左胳膊上的一块毛泽东头像的纹身,由于收缩或膨胀,略微有些变形。

  赵师傅熟练地褪下了守仁手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还有脖子上的一块羊脂玉坠,jiāo给绿珠收着。绿珠哽咽着道:“他的东西,还是让他带走吧。”

  老赵笑道:“他是带不走的呀!”

  “这么好的东西,烧了也可惜。你就先替姨妈收着吧。”家玉也在一旁劝她。

  绿珠却道:“烧了吧。免得带回去,姨妈见了伤心。”

  老赵再次笑了一下,又道:“你们都还没明白我的意思。这些东西,我的意思是说,这么值钱的东西,根本就进不了焚化炉的……”

  话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几个人彼此打量了半天,终于全都明白过来。

  最后,绿珠想了想,对老赵道:“要不,您老人家收着?”

  赵师傅又是一阵推脱,最后千谢万谢,把东西jiāo他儿子收了。

  衣服穿好以后,绿珠又提醒老赵说,按照姨夫老家的风俗,“穿单不穿双”,姨妈是特地jiāo代过的。可她数了数,不算帽子、手套和鞋袜,怎么都是十件。不吉利啊!

  赵师傅似乎早有盘算,轻轻地说了声“不急”,在守仁的脖子上系上一条领带。

  他们离开太平间的时候,端午走在了家玉的右边,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住了她。

  他知道,在太平间通往电梯门的路上,他们要经过一段灯光晦暗的过道。那里有一间医院的解剖室。刚才进来的时候,端午无意间看到医院的几个年轻大夫正在做遗体解剖,差一点把刚刚吃进去的面条都吐出来。他不想再让家玉受到任何刺激。

  他们在告别室的门外与绿珠道了别,随后就驾车离开了。

  开始,家玉一直不和端午说话。当汽车驶上沿江快速公路的时候,家玉忽然看了他一眼,问他有没有留意到太平间隔壁的遗体解剖。

  “原来你也看到了?”

  “我没敢仔细看。”家玉拉下汽车的遮阳板,“是男的是女的?”

  “女的。”端午照实回答。

  “你怎么知道是女的?”

  端午脸一红,解释道,“因为她的脚是冲着外面的。”

  “多大年纪?”

  “没怎么看清,大概跟你差不多吧。”

  家玉想都没想,就在快速路上踩下了刹车。

  那辆本田“吱”的一声,横在马路当中。刺耳的刹车声在身后响成了一片。家玉脸色惨白地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对他怪笑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

  “你巴不得她就是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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