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号万岁_孔庆东【完结】(72)

2019-03-10  作者|标签:孔庆东

  就这样,几百人每天不劳动,不上班,过着吃、睡、听、说、读、写、看、玩的生活。这跟上大学有什么区别?的确,这些学员都是有这样那样“问题”的人。但看他们的样子,并不特别沉重,似乎这是人生理所当然的一道程序。也许是我太小,看不出他们心里的痛苦吧。我只能说从生活表面上,他们过得比平时要舒服和滋润多了。没有人埋怨这学习班,没有人盼着早结束,不敢说他们是自动受nüè,但起码是随遇而安。

  我回忆的这个“牛棚”太不像“牛棚”了,倒像是一个夏令营。我对那些遭受过“牛棚”之苦的前辈表示真诚的不安和歉疚。今天想来,我看到的可能都是好的一面,带有小孩子的片面性。那个学习班对大人来说,一定是不自由的,被歧视的,可能还有被迫说假话的一面。用这样的方式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可能是不大合适的。但我们对那些有着这样那样缺点错误的人,到底应该采取什么合适的方式呢?难道说一个人、特别是党员gān部,还有学阀、“权威”,只要不犯法,就谁也不能管他了吗?之所以发生许多不合人道的“牛棚”事件,与群众心里长期积压的愤怒有没有关系?我想,为了避免“牛棚”悲剧的重演,我们首先应当从个案出发去研究“牛棚”产生的原因,并且不要出于个人义愤把“牛棚”“妖魔化”,把“牛棚”简单地视为一种荒诞的奇观。要承认“文革”中并不是那么一片漆黑,天天水深火热。“左派”、“右派”都不要qiáng迫对方接受自己的“文革”观,要尊重别人的伤痛或是欢乐。完全不承认蹲过“牛棚”者也有错误、不承认有些人确实应该受到群众的批判,或者以蹲过“牛棚”为理由向人民反攻倒算,这不但可惜了宝贵的历史经验教训,而且等于是正在为新的牛棚准备奠基礼。

  我怕得有理。

  牛鬼舍身篇自由鬼(1)

  荒诞实验小说

  A

  按一按腿肚子,蕴满了反弹的实力,这是青chūn。老朱头子就不行,哪儿也按不动,像棵树一样,连舌头都硬得毫无感觉,经常与饭菜一块儿被咬上几口,幸亏他的牙所剩无几。老朱头子身上,恐怕只有一样东西是软软的了。

  每个宿舍的门都开着,每个开着的门里都传出来自各种发声器各种音箱的jiāo响乐。整条走廊像一柄大口琴,每个琴孔都钻进去一些小虫子,于是便产生了这无人弹奏的“机械钢琴曲”——一部苏联影片,根据契诃夫原作改的。

  她又想起了10年前——她17岁的那个夏天,跟四单元的小毛毛一块儿度过的那个下午。小毛毛才13岁就戴上了爸爸传给他的150度的近视镜。他趴在门口喊她:“小玲姐,”他忽然压低了细细的嗓门儿,“小玲姐,是你家有《牛虻》吗?”

  “进来,毛毛。看你这头发,你妈也不给拾掇拾掇,就知道搞……走,上小屋去,我这儿还有那么多大书呢,都是我大哥前几年抄家抄来的,里边还有光屁股画呢,把门关上,看你这笨!成天就知道看书,裤子都不会提一提。看,这本书好不好?没事儿,谁也不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屋,我爸说过年给我整个工作,现在不让我出去,除了买东西做饭就看书。我一点也看不进去。你好好念吧,将来下乡了能当会计,用不着gān活,还能娶个漂亮媳妇……快来看这个。你有两个多月没到这边楼口来玩了。我那本《林海雪原》看完了吗?你看这儿,嘻嘻……”

  “我,我不看了,我想走。”

  “哎,别走,不是放假了吗?你爸你妈都上班。我一会儿给你喝汽水儿,我家窖里自己做的。你就在这儿看书吧,反正跟那些孩子玩不到一块儿,你爸不是让你没事就跟着我吗?你戴着这镜子就跟你爸一样,小脸儿跟你爸一样白,穿衣裳也一样这么窝里窝囊的,你那个妈呀……裤子怎么又往下出溜了!来,我给你弄弄……”

  “嘎嘎嘎嘎,嘎嘎!”小院里母jī下蛋的咳嗽声dàng碎了金色池塘一般的夏天的下午。几个小孩儿把白的、粉的冰棍含在嘴里,比赛着看谁化得快。

  “毛毛,怎么了?你别走,哎你回来,你的眼镜!别走,姐姐不好,姐姐……哎,毛毛!毛毛——”

  毛毛痴呆呆地走了,再也没有到这个楼口来过。他们再也没有面对面过。

  她痴呆呆地坐着,仿佛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什么。一串串画面在脑子里反复上映,可她却如同一个小学生在课堂上放声朗诵一遍课文,反而不知自己读的是什么一样。

  那天的晚饭把盐放入了米粥里,赢得了哥哥的大笑、父亲的痛骂和母亲的叹息。

  她不知悄悄地哭过多少次,为了这事。一边哭,一边骂自己,可是又不肯骂得太难听,蒙着被子,在泪水里嘀咕着。有时泪水gān了然而还没有睡着,她就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那样。在这一片儿住的孩子里,毛毛是对她最尊敬的一个,比小苹、小丫和郑二他们又聪明又老实,把自己当做好姐姐。她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心眼儿好,给他们看书,给他们吃零嘴儿。如今,自己把这“好姐姐”三个字给毁了。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她不承认自己当时想过什么,她心里似乎有个小人儿在帮助她宽宥自己。所以有时,她竟咬着食指满面臊红地回味那个下午……

  感冒两天了,鼻子像漏斗一样。一个喷嚏打不出来,憋得她热泪盈眶。鼻子尖儿辣辣的,像用胶水粘上去的,难受死了。摸过镜子一照,本来白脆脆的鼻翅儿和鼻隔儿,都透出五分娇红,似乎能看见里边的软骨呢。

  B

  他翻了一下身,没翻动,便很诧异地醒了。快到中秋了,月亮已经是椭圆形的了,像剥了皮儿的鸭蛋,清亮亮的,软嫩嫩的。又像臂弯里这个钻在他怀里的雪白的,使他不能翻身的小姑娘——不,不能叫姑娘,这不太顺耳,那么叫女孩儿?女生?……都不合适。“道可道,非常道”,老聃在世会叫她什么呢?老聃也免不了像我这样吧?

  掀开被,这个雪白的东西便浸在溶溶的月光里了,像只睡熟的小猫,不时娇蛮地屈伸一下肢体,以求更加舒适。从那一动不动的睫毛和微微上拗的嘴角看来,正在做她那女孩子该做的梦吧?她把我梦做什么呢?爱人?情人?丈夫?……还是跟我所想的一样呢?女孩子真是一个个猜不透的谜。不管和她们亲密到什么程度,她们心底那最后一层的处女膜永远在朦胧中向你骄傲地微笑。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妈的,我得到的这叫爱情吗?那么说,得到女孩子的爱,得到她的心,她的一切,并不等于就是得到了爱情?因为,因为我……并不爱她?

  我爱过谁呢?好像只有爸爸。但那是父子之爱。妈妈,已经不是我的了,那时就不是。她不管我们,她……小玲,三楼口董大头他妹妹,现在该有二十六七了。现在孩子都好几岁了吧?那是只有我们俩知道的秘密,世上有多少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啊。自从那次,她的形象在我心里崩溃了,像鲁迅说的受cháo的糖塔。现在我当然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很正常,很正常,她是个好女人,当然,假如见了面那真有点……她认不出我的!我不也是个人人公认的好人吗?可谁知我这两年来所做的这种种呢?真不明白四年的中文系读下来是否值得,像老孟和老孔那样成天泡在图书馆,也许真以为书中自有huáng金屋和颜如玉?可我呢,是像鲁迅写的那个魏连殳那样,躬行着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吗?我不承认,月亮在上,我不承认。我发觉自己是在找一样东西,我几次发现了那东西,凭我的机智,我诱捕了它们。可就像茅盾说的,在到手的一刹那,改变了模样。就像今晚,真没料到,她有个这么豪华气派的家。又看错了。走着瞧吧,老孟、老孔、大老焦,你们谁也甭打算有一天能笑话我,风凉话谁都会说,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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