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号万岁_孔庆东【完结】(55)

2019-03-10  作者|标签:孔庆东

  我有个想法,觉得诗歌这种形式在人类的艺术史上进入了晚年。记得在哪本刊物上看到过相似的观点,颇为欣慰。我认为,对现代派诗歌的研究最能有助于对这个问题的或肯或否,因为现代派是新诗艺术的珠穆朗玛峰。

  (发表于《敦煌诗刊》2002年卷)

  正打歪着篇北京人的口头语

  北京人有两个口头语:“就是说”和“等于是”。用这两个口头语可以连接任何上下文,例如:

  “您喜欢张艺谋的电影吗?就是说他那电影吧特有个性,等于是你一看开头就被它给吸引住了。”

  “我觉得咱们中国足球肯定没戏,就是说中国这个民族就不适合踢足球,等于是陪人家老外白玩儿。”

  北京人的一大段话中往往塞进了许多“就是说”和“等于是”,而上下文之间却经常并不存在可以等价替换或者相互阐释的关系。北京人就是这样,把本来没有关系的万事万物都“等于”和“就是”到一块儿,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侃得云山雾罩,有时自己也忘了到底要说什么。他们并不注意事物间客观上的具体联系,而主要是为了求得主观上的表达愉悦,图个说得“嘎崩流利脆”,说完就完,谁较真谁傻冒。用个时髦的学术名词,叫做“能指的游戏”。北京人是语言艺术大师,但不是语言大师,更不是生活大师。他们在玩弄语言中得到了许多幸福感和优越感,但也有被语言所玩弄了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是被生活给玩弄,被那些语言能力平庸,甚至是结结巴巴的外地人给玩弄了。只有那些聪明的北京人,能够放弃这两个舒服的口头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实事求是地看世界,看人生。

  (发表于《武汉晚报》)

  正打歪着篇北京文学的贵族气(1)

  北京文学的研究者一般都注意到了北京文学的平民气,从老舍到王朔,都被看成“市民jīng神”的代表。然而如果仔细研究北京文学所表现出来的平民气,特别是与其他城市文学的平民气进行比较的话,就会发现,北京文学在平民气之外,或者说背后,还有着qiáng烈的贵族气。这不但是北京文学区别于其他城市文学的重要标志,而且也是北京文学的平民气与众不同的重要标志。

  本文所说的北京文学是广义的,包括京派文学与京味文学,以北京人身份进行创作或者以北京生活为题材的文学。本文所说的贵族气指超越于平民日常生活之上的以jīng神生活追求为核心的人文气息。

  京派文学的贵族气似乎不需要过多证明。鲁迅论京派和海派时早就指出,京派近官而海派近商。“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也赖以糊口。”(《“京派”与“海派”》)京派文学的作者大多不是北京人,但他们喜欢在北京当教授和文人。他们喜欢北京比较舒缓的生活节奏,用欣赏的态度来描写北京的生活。他们最重要的作品不一定是北京题材,沈从文、萧乾、汪曾祺都以“乡土文学”驰名。但他们那些“乡土文学”的特色恰恰在于是以北京文化人的视角来创作的。鲁迅把这类乡土文学叫做“寄寓文学”。他们已经脱离了自己所描写的乡土,他们身在文化的中心,遥想着那田园色彩的乡土。那乡土不是现实,而恰恰是表现他们贵族姿态的一种手段。沈从文所描绘的如歌如梦的湘西,只存在于他的记忆和幻想之中(参见拙文《沈从文的自卑情结》),他的湘西世界是作为罪恶的都市世界的对立面而存在的,是沈从文批判现代文明的参照系。如果失去了这个意义,那就有理由说沈从文《边城》一类的小说是虚伪的。他们描写的是下层社会,但关心的却是人类文明走向的形而上的问题。正如陶渊明虽然“种豆南山下”、“戴月荷锄归”,但他的思想境界仍然是贵族的。鲁迅戏称他们为“京派大师”,就是准确地看到了他们贵族气的一面。贵族也关心平民疾苦,或者说正因为他们是贵族,他们才关心平民的疾苦,重要的不是“疾苦”,而是“关心”,贵族的姿态就从“关心”上展现出来。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非常关心炎热的暑天里的穷人,但小说的阅读效果却很慡快。凌叔华的《绣枕》非常关心平民女子的命运,但小说的笔调是那么优雅。正像通俗小说经常描写王公贵族的富丽堂皇的生活,却恰恰因此bào露出自己的世俗气息。京派文学正是用一种“垂青”的态度,俯瞰人间的态度,使人觉得其高不可攀。京派文学表面的轻松里,蕴藏着深厚的自负,仿佛和蔼可亲,实则距离明确。京派文学的个人性十分突出,虽称一派,但互不统属互不瓜葛,语言风格也“各村有各村的高招”。沈从文使用自己苦练出来的长短不齐的经常不合规范偶尔还有病句的抒情性语言。废名喜欢使用枯涩简洁模拟绝句表达方式的略带病态的短语。汪曾祺虽然不是北京人(籍贯江苏高邮),却最喜欢模仿北京口语,他使用一种描述性极qiáng的又富于抑扬顿挫韵律的语句。例如小说《八月骄阳》里的一段对话:

  “还有个章法没有?我可是当了一辈子安善良民,从来奉公守法。这会儿,全乱了。我这眼面前就跟‘下huáng土’似的,简直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您多余操这份儿心。粮店还卖不卖棒子面?”

  “卖!”

  “还是的。有棒子面就行。……”

  他们的选择都是不能相互取代和复制的,具有“艺术jīng品”的特征。他们也因此而藐视叙述者距离生活太近的海派和其他派,以“洁身自好”的风度高蹈于文坛。从接受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读者也是很少的,大体限于知识分子阶层。他们所关心的平民是看不到也看不懂他们的大作的。京派文学家大多是平民出身,但京派文学却是彻头彻尾的贵族气文学。这是由于京派作家在文化上成了地道的北京人,他们过着被哲理和诗意点缀起来的文化生活。易中天教授在《读北京》一文中写道:

  ……北京人的活法是哲学的,也是诗意的。因为中国哲学是一种人生哲学。它并不来自逻辑推理,而来自人生体验。体验只能用诗来表达,生活也只有诗化以后才有艺术性。北京人的生活之所以充满艺术性,就因为他们总在做诗。或者说,总在做梦。做诗和做梦,有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说有区别,也就是梦有噩梦,而诗则多半是美好的。北京人便多半是生活在美梦和史诗之中。这使他们虽然难免不切实际,但也确乎大气磅礴;虽然难免自以为是,但也确乎圆润浑成。北京人是有点油,但不浅薄。他们也不避俗,但俗中有雅,而且是典雅和高雅。即便是最俗的俏皮话,也有历史典故打底子;即便是最底层的市井小民,也显得(当然也只是显得)相当有智慧有学问。甚至就连他们的世故,也因为是哲学诗,以至于最世故处反倒显不出世故来。岂止是显不出世故?没准还有几分天真可爱。北京人毕竟是古老文明最正宗的承传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怎么也掉不了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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