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号万岁_孔庆东【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孔庆东

  你认为这个故事刚刚开始也可,认为它已经讲了100年也可,你就那么听下去了。然而它并不在意你听不听,它仍是不紧不慢地讲下去。宛如山岚缓缓流过山腰,或是山涧徐徐淌过山谷。

  讲到听琴,文章下面就写到外祖父的横琴。可是“我并不喜欢这个”,“我听了只是心烦”。“我”要听的,“是篱笆上一片枯叶,在风中战动,与枯枝磨擦而发出好听的声响”。扩而展之,“我”最爱听的,是“那张长大无比的琴”,以河堤为琴身,以电杆为琴柱,以电线为琴弦的大琴。这张大琴,自然是只有风,才能演奏的了。

  在这样的琴声中,“我”做了许多梦,绚烂的梦,恐怖的梦。这些梦培育了一个小孩子的想象力,使他的心飞到辽远的世界,奇异的世界里去。“我”喜欢去听那琴,实际是要去进入那个梦的世界。而当因为冻伤不能前去时,小孩子陷入了悲哀。

  文章至此讲述的其实是自然之声与人工之声的道理,这是几千年前老子讲过的道理。但老子讲的是道理,李广田讲的是故事,是真实的生命经历,它包含了更丰富,也更本质的道理。

  接下去,文章转入老祖母给“我”做“琴”。老祖母用一个小白瓶系在高杆上,等待风把它chuī响。可是“以后过了许多日子,也刮过好多次老北风,然而那小白瓶还是一点不动,不发出一点声息”。

  老祖母失败了,但她所种下的慈爱却开放在小孩子的心里。“现在我每逢走过电杆木,听见电杆木发出嗡嗡声时,就很自然地想起这些。”在往事的回声里,老祖母与自然之声融合在一起。那是一种充盈于天地之间的大爱,是没有“爱”字的真爱。这样的琴声,使一个小孩子成长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朴实的人,他的文章不是人工制造出的消遣娱乐,而是自然的风,宇宙的风,chuī进他心里之后,自然发出的鸣响。在这样的鸣响中,人达到了忘我,像糖入水一样,他,或许还有你,融入了风景。

  二 《山水》

  李广田的散文,初看似乎平实得不能再平实,然而再看就起了凸凹,三看就有山有水,四看就是锦绣乾坤了。

  《山水》一篇,开篇便以平原之子的身份,拒斥那些山水文章,因为它们使平原上的孩子产生了悲哀。在平原的孩子看来,那些山水文字“都近于夸饰”,这似乎有点井底之蛙的味道。然而作者的意图却不是要讲这个道理。因为他承认了自己的自卑:“我原是要诉说平原人的悲哀呀。”

  平原上自然无山无水。可正由于无山无水,激发了孩子们对于山水的想象。而在这些想象中,作者写出了他们的寂寞。想象与寂寞,触到了人的灵魂。它使人不由得想到,我们喜欢山水,难道是为了排遣寂寞吗?于是,题目的普普通通的“山水”二字,骤然有了立体感,纵深感,读者感到,他所要谈的,恐怕并非是“山水”。

  平原的人不满足于想象山水,他们小时想象,长大后就要创造山水。“我们的祖先想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改造他们的天地,于是他们就开始一件伟大的工程。”他们开河,堆土,采石,移木,用了几十个chūn秋,终于,“从此以后,我们祖先才可以垂钓,可以泅泳,可以行木桥,可以驾小舟,可以看河上的云烟”。原来,改天换地,是人类的一个永恒的梦想。只要人类衣食温饱之后,他们就要试着改变一下世界。住在山区的愚公,要移走太行、王屋两座大山,而住在平原的人们,却要“在平地上起一座山岳”。究竟哪些山水是上帝造的,哪些山水是人类造的,专家以外的人已经很难分辨。李广田在这里,又讲了一个人和宇宙的故事。他不是说人到底能不能战胜自然的什么道理,不是说人定胜天还是天定胜人。他说的是不管有过怎样的经历,不管有过怎样的想象,寂寞,奋斗,结局,不管是谁战胜了谁,最终,人和自然是一体的,是分不开的,也分不清的。

  平原祖先的创造,已经成了历史,那些工程已经只剩下零星的遗迹。深埋在土里的一块黑石,就是“老祖宗的山头”,两块稍低的地方,就是“老祖宗的海子”。然而这一点点遗迹,已足够文明的火种流传。“我在那块平原上生长起来,在那里过了我的幼年时代,我凭了那一块石头和几处低地,梦想着远方的高山,长水,与大海。”文章至此,不温不火地结束,却陡然使读者进入了一种“寂寞”,啊,山水到底是什么?山水就是人么?不少评论家都说李广田的散文是“粗线条”的,恐怕并不确切,在那粗朴的外表下面,李广田的心实际是非常细的,细得那么让人无话可说,细得那么让人忧伤……

  (本文收入浙江文艺出版社《20世纪中国文学名著典藏》)

  小生常谈篇美丽的毁灭

  ——闻一多的死亡意识

  作为一名现代文学教师,我对闻一多没有进行过专门的个案研究。但我对闻一多这个人是从少年时代就怀着深深的敬意的。这种敬意源自于他的死,他的不同寻常的死。最早知道他的名字是在毛泽东的《别了,司徒雷登》中,毛泽东用激越的语调写道:“闻一多拍案而起,横眉怒对国民党的手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由于毛泽东的这句话后来成为权威评价,导致人们误以为闻一多是为某种政治诉求而死。今天看来,“横眉怒对国民党的手枪”,并不意味着闻一多就是共产主义者,也不意味着闻一多反对整个国民党。他所怒对的是“手枪”而不是某个党。手枪是自由和民主的死敌,能够怒对这样的手枪,恰恰说明闻一多是个真正的为自由而战的战士,而决不是什么“由自由主义堕落到民粹主义”,难道说只有对国家社会漠不关心的逍遥派才是自由主义的代表吗?毛选中的注释说闻一多是“中国著名的诗人,学者和教授”。我那时觉得知识分子中也能有这样的人,的确是了不起。后来又学习了他的《最后一次的讲演》,不禁更加为他面对死亡的气概所折服。我还以这篇作品代表学校到区里参加朗诵比赛,获得了第二名。后来到大学里学习现代文学,接触的第一首闻一多的诗是《死水》。我隐隐觉得闻一多的生命与某种死亡意识有着联系。后来我当了老师,每当讲到闻一多时,我总是不自觉地围绕死亡来讲。现在我把这点零散的思考谈一谈,就教于诸位闻一多研究专家和诗歌研究专家。

  我发现闻一多诗歌中有许多篇什与死亡有关。在他传世的一共不到100篇的诗作里,在主题上明确涉及死亡的,就有《红烛》、《李白之死》、《剑匣》、《十一年一月二日作》、《死》、《火柴》、《梦者》、《也许》、《忘掉她》、《末日》、《死水》、《天安门》、《飞毛腿》等十几首。另外还有一些虽不明确指涉死亡但在具体诗句中对死亡有所描写的篇什,那些诗句大多出现在诗的后半和结尾。如《爱之神》结尾:“呸!不是,都不是哦!/是死魔盘踞着的一座迷宫!”《心跳》结尾:“听!又是一阵pào声,死神在咆哮。/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出现“死”字的诗一共有20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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