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号万岁_孔庆东【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孔庆东

  ——《雪山飞狐》九

  大侠胡斐知道自己爱上了杀父仇人的女儿苗若兰,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我尽想着她gān么?她父亲是杀害我父的大仇人,虽说当时她父亲并非有意,但我父总是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没爹没娘,尽是拜她父亲之赐。我又想她gān么?”言念及此,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觉又想:“那时她尚未出世,这上代怨仇,与她又有什么相gān?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个流dàng江湖的苦命汉子,何苦没来由自寻烦恼?”话虽是这般说,可是烦恼之来,岂是轻易摆脱得了的?金庸写到这里,不经意发了一声感慨:“倘若情丝一斩便断,那也算不得是情丝了。”

  金庸这个老江湖,很少在小说中直接发议论,往往是在描写令人柔肠百转的爱情悲欢时,触动了他自己的深深隐藏的情愫,情不能已,真气上涌,才顺笔抒发那么几句。这一句关于情丝的断语,便相当jīng彩。

  生活中发生不如意的恋爱时,我们常听人说什么“斩断情丝”,佛家也有名言“挥慧剑,斩情丝”。可是我们还知道另一句话:“剪不断,理还乱”,还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什么的。当你想弄明白缠绕你的某种思绪到底是不是情丝时,有一个简捷明快的办法:斩一刀试试。迎刃而断的,肯定不是情丝,而是见猎心喜,悦慕少艾之类的简单欲望。一斩就疼的,则有情丝之嫌。情人之间,每每以“断”来试探、考验对方,实际就是看看对方疼不疼,也就是看对方身上到底有没有缠绕着自己的情丝。于是这里便出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却是能够证明情丝牢固度的概念:斩。

  这真是一个比较冷酷的事实,最娇柔的东西,却需要最残忍的手段去证明。不论在生活中还是在艺术作品里,凡被我们认定是真正的爱情者,必定经过了“斩”。越是千斫万斩而始终不断,就越是感天动地的大爱。仿佛万丈绝壁要斩断流水,却恰恰成就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观。当我们自以为活得好好的,谁也不会故意去斩自己的爱,然而这样就无法证明自己是身处爱河。所以别人看着甜蜜无比的一对爱人,常常会陡起波澜,自杀自砍。经不起这番杀杀砍砍的,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甚至恩绝义断、反目成仇。禁得起这番杀砍的,乃知道自己原来就生活在幸福之中,实在是幸福得难受了,才胡作非为一通。用老百姓的话说,叫做“烧的”,或者“吃饱了撑的”。

  所以我们不得不承认,爱,本来就是跟杀分不开的。由爱生杀,不杀不爱。爱人,就是那个杀千刀的人。

  (声明:本文与家庭bào力无关。)

  点金成石篇流氓之爱

  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见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欢喜。

  ——《she雕英雄传》第二十一回

  这是欧阳克对huáng蓉说的话。欧阳克是西毒欧阳锋的侄子(实际是欧阳锋与嫂子私通所生的私生子),他仗着武功高qiáng和欧阳锋的势力,到处为非作歹,特别是喜欢调戏妇女,流氓成性。他对姿容绝代的huáng蓉就三番五次企图那个,结果都反而被聪明绝顶的huáng蓉将计就计,令他吃尽了苦头。这一回又落入huáng蓉的圈套,双腿齐腰被砸在万斤巨石之下,伤重命危,临死居然说了这么一句。huáng蓉听了忽感歉疚,说道:“你不用谢我。这是我布下的机关,你知道么?”欧阳克低声道:“别这么大声,给叔叔听到了,他可放你不过。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里,我一点也不怨。”huáng蓉叹了口气,心道:“这人虽然讨厌,对我可真不坏。”

  金庸笔下不但主要人物性格丰满,呼之欲出,更宝贵的是在许多次要人物身上也自然展现了人性的微妙复杂。欧阳克的此番遭遇包含了如下两个问题:即流氓有没有爱情和流氓为什么要耍流氓。

  我们平常所蔑视的流氓,除了偷盗抢劫、坑蒙拐骗和粗野凶蛮之外,最主要的恶劣之处在于,他们以违背妇女自由意志的手段来追逐和占有妇女。从一般的性骚扰到直接的qiángbào以及所谓始乱终弃,都可以被目之为“流氓”。一个正常男人最怕女人骂他“耍流氓”,为了这句话他可以在公共汽车上跟人拼命。过去各种犯人经常被押着游街示众,那些杀人犯、反革命犯往往高昂着无耻的头,小偷小摸则贼眉鼠眼、东张西望,只有那些qiángjian犯、流氓犯,最大限度地耷拉着脑袋,仿佛忍受着人们目光的pào烙一般。同样是犯罪,为什么流氓罪便这样见不得人?这是法律所难以解释的。其实这并非什么尊重不尊重妇女、讲究不讲究道德的问题,此中的奥秘在于,流氓罪向世人证明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对于女人无能!从此人们都知道,他不能通过正常途径获得女人的好感和青睐,更遑论投怀送抱。他只能依靠侵犯他人自由的办法来qiáng行证明自己的实力,给自己制造一种虚幻的“自由”感。而事实却是,当他付诸实践时,每一秒钟都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嘲笑他:“可怜的家伙,瞧你是多么地不自由!你除了这样就别无良策了吗?”所以我们发现,越是qiángbào者,就越激动得发抖,就越渴望把qiángbào变成自愿与合作。许多流氓用尖刀顶在妇女咽喉,bī迫人家说“我爱你”之类的肉麻话,为了这句话,有些流氓甚至可以放弃qiángbào,也的确有些聪明的妇女以此作为缓兵之计,躲过了劫难。拉美作家富恩斯特有一部著名的长篇小说,写一个军官qiángjian了一位姑娘后,2人真的产生了爱情,可是那恐怖而丑陋的一幕在他们脑海里无法抹去,于是2人就自欺欺人地竭力篡改自己的记忆,每当回首往事都互相安慰说那第一次是彼此自愿、情投意合的。可越是这般掩饰,他们内心便越痛苦。流氓行为就是这样,以抢劫来的“爱情”证明自己缺乏爱情,以qiáng迫来的jiāo欢证明自己无人jiāo欢,正如小偷用偷来的钱证明自己没有钱。

  如此说来,流氓行为其实是一种痛苦的发泄,是一个匮乏性爱的可怜灵魂的变态的乞求和哭喊。说穿了,流氓是最需要爱的。许多流氓反复坐牢屡教不改,而街道大妈帮他找个贤惠温柔的媳妇便从此改邪归正。王统照的名篇《微笑》里坐牢的阿根就是因为一个女犯人的微笑而洗心革面的。对于“流氓”,绝对可以说四两爱胜过千斤罚。

  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欧阳克这个人物。他姬妾成群,还四处偷香窃玉,但是他缺乏一个真心爱他而也值得他真心去爱的女人。他越是败在huáng蓉的手里,他就越是倾心地爱慕这个光艳照人的纯洁少女。他对huáng蓉的“流氓”行径越来越在轻薄里加进了敬重。当他眼看自己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时,他怎能不百感jiāo集?huáng蓉出力救他,证明他在这个美人的眼中是有价值的,这是他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充满阳光的大弥撒,因此他死而无憾。

  许多jian恶之人大做坏事,不过是盼望人们说一句:“孩子,你其实不坏,你是可爱的。”

  (某媒体转载本文时,将题目篡改为《越是流氓越有爱》,寡人十分气愤,特此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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