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石头:蔡义江论红楼梦/名家解读红楼梦_蔡义江【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蔡义江

  续书的作者不懂得这一点,每写一张方子,必一本正经地去抄医书,有何趣味。

  作为出色的艺术形象,凤姐受到读者特殊的喜爱,读《红楼梦》的人,每当凤姐出场,往往jīng神为之一振,这是为什么?我想,凤姐总能说出极其机敏生动而有其鲜明个性特点的话来,也许是最重要的原因。“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明义《题红楼梦》诗)她敢大说大笑,调侃贾母,甚至拿贾母额头上的伤疤来开玩笑,毫无小家子媳妇不敢言笑的拘束态度,却又十分得体地能赢得贾母的欢心。这又是续书笔墨所望尘莫及的。

  还有宝钗“机带双敲”地讥讽宝、黛,黛玉指桑骂槐地借丫头奚落宝玉,为卫护宝玉喝酒,嬉笑怒骂地弄得好多事的李嬷嬷下不了台,只好说:“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

  诸如上述种种有趣的语言,续书中有吗?我们不必苛求续作者能写出多少,你只要在四十回书中能找出一处,甚至一句半句称得上jīng彩机智、幽默风趣的话来,就算我看法片面,有问题,可你能找出来吗?五、缺乏创意,重提或模仿前事

  续书作者为了要将自己的文字混充与前八十回出自一人之手,所以,除了不肯留下自己的名号外,还惟恐读者不信其为真品,便时时处处重提前八十回旧事,或模仿前面已有过的情节。其实,这样做并不聪明,只会更bào露自己的心虚、缺乏自信与创意。

  令我感到奇怪的倒是在“新红学派”出现之前的一百二三十年时间内,居然能蒙骗过大多数人,包括王国维那样的国学大师。所以,尽管胡适以及后来的许多红学家都把续书的作者认定为其实只做了“截长补短”的整理工作的高鹗,这一点缺乏证据,不能成立,已逐渐被当今一些研究者所否定外,但胡适等对后四十回书乃后人续作,非雪芹原著的判断还是正确的,是有很大正面影响和历史功绩的。

  续书有哪些地方是在重提或模仿前八十回情节的呢?

  这太多了。你若带着这个问题去细细检点后四十回文字,那真可谓是触目皆是。这就好比一个从未到过北京而要冒充老北京的人,他说话既没有一点京腔京韵,行事也全无老北京的习惯,却在口头上老是挂着从《旅游指南》上看来的关于天安门、故宫、颐和园、王府井、长安大街等等的话头,这就能使人相信他真是世居于北京的人?除非听他说话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老北京该是怎么样的。

  翻开续书第一回,即一百二十回本的第八十一回,这样的地方就不下四五处之多。如宝玉对黛玉说:

  “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出嫁?(按:类似的想头宝玉以前也表述过,且表述得更好)……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

  宝玉被贾母派了人来叫去,无缘无故地见了便问:

  “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一个瘸道士治好了的,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

  接着又叫来凤姐也没头没脑地问:

  贾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还记得怎么样?”凤姐儿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

  还有写宝玉“两番入家塾”的第一天光景:

  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

  这些就是续书文字在刚亮相时,便喋喋不休地向读者作出的表白:“你们看哪,我与前八十回的联系是多么紧密啊!”我不想一回回地去搜寻此类重复前面的地方,读者不妨自己去找。下面只想再举些在阅读时曾留有印象的例子:

  薛蟠从前行凶,打死冯渊,现在又犯命案,打死张三,同样也得到官场保护,翻案免罪(第八十六回)。宝钗在等待结案期间,给黛玉写信,居然又旧事重提说:

  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jú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第八十七回)

  曹雪芹写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自然是非常jīng彩感人的,但到后面是否还有必要用《人亡物在公子填词》来旧事重提呢?原作之所缺是应该补的,原作写得最有力的地方是用不着再添枝加叶的。可续书作者却认为这样的呼应,可以使自己的补笔借助于前文获得艺术效果,所以他也模仿《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情节,写焚香酌茗,祝祭亡灵,并填起《望江南》词来了。这实在是考虑欠周。它使我想起从前一个故事:传说李白在采石矶江中捞月,溺水而死,后人便造了个李白墓来纪念他。过往游人作诗题句者不绝,其中一人诗云:“采石江边一土,李白诗名耀千古。来的去的吟两句,鲁班门前掉大斧。”有了《芙蓉女诔》这样最出色的千古奇文,再去写两首命意和措辞都陋俗不堪的小令来凑热闹,不也是班门弄斧吗?到宝玉对她亡灵嘀咕什么“孰与话轻柔”之类的肉麻话,一定会像当初补裘时那么说:“不用你蝎蝎螫螫的!”

  雪芹写过宝玉参禅,被黛玉用语浅意深的问题问住答不上来的情节,写得很机智(第二十二回)。续书因而效颦作《布疑阵宝玉妄谈禅》一回,让黛玉再一次对宝玉进行“口试”,没遮拦地提出了“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等一连串问题。宝玉的回答,话倒好像很玄,什么“弱水三千”啦,“瓢”啦,“水”啦,“珠”啦,还引古人诗句,意思却无多,无非说只和你一个人好,你若死了,我做和尚去。所以“补考”顺利通过。前一次是谈禅,这一次是用佛家语词、诗句来掩盖的说爱。回目上虽有“布疑阵”三字,其实是一眼可以看穿的。宝玉“谈禅”我后面还将提到,这里不多说了。

  雪芹曾写贾政命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各作一首《词》,评其优劣。续书亦效仿此情节,让这三个人来作赏海棠花妖诗,由贾母来评说。

  续书写宝钗婚后,贾母又给她办生日酒宴,而且还模仿从前《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情节,在席上行起酒令来。只是把三张牙牌改为四个骰子,可惜的是没有把行令的人也改换一下,依旧是鸳鸯。说的是“商山四皓(骰子名)、临老入花丛(曲牌名)、将谓偷闲学少年(《千家诗》句)”等等,应该是描写贾府败落的时候,偏又行酒令、掷骰子。情节松散游离,十分无聊,所引曲牌、诗句,略无深意,只是卖弄赌博知识罢了。这还不够,以后又让邢大舅王仁、贾环、贾蔷等在贾府外房也喝酒行令。但续书作者对那些典卖家当、宿娼滥赌、聚党狂饮的败家子生活不熟悉,无从想象描摹他们酒席间的情景,所以只好“假斯文”地引些唐诗、古文来搪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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