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嘹亮_孔庆东【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孔庆东

  那么钱钟书的态度是什么样的呢?钱钟书没有像鲁迅那样从正面来批判幽默文学,而是用他自己特有的文风,一开篇就说“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我觉得这话比鲁迅更刻毒。他一下子就把“幽默文学”这么庄严的四个字和“卖笑”两个字联系到一起。所以有人说钱钟书是很坏的。真正的幽默大师,往往他的杀伤力是比不幽默的人还要qiáng的。那么把这两个词联系到一起,其实已经含蓄地表明了钱钟书先生的态度,同时也设定了这篇文章写作的角度,也就是说,他不是正面地、全面地来谈论幽默文学的问题,而是只从“笑”的角度,来发表他对“幽默文学”的看法。他换一个角度,换成从“笑”来谈论幽默文学。所以这篇文章不是古今中外、泛泛地谈“笑”这个问题的,是从“笑”入手,谈幽默文学。这就叫写文章的角度,我们谈论一个问题从哪个角度入手?我经常说,我们做学问也好、写文章也好,很像打仗,很像攻城拔寨,选择哪个角度作为突破口,从哪里杀入,最能够以最小的伤亡获得最大的战果,这是军事家和文学家共通之处。那么他从“笑”这个角度入手,来破“幽默文学”这座城堡。这个突破口选择得真是非常好的。中国的散文讲究起承转合,这第一句就是一个非常好的“起”。这个“起”一方面扣了题目,不是“说笑”吗?一下子“卖笑”就出来了。而且又很jīng炼地打开了话题。它既有非常qiáng的现实针对性,又能引起读者的兴趣。而且你看来好像是不经心的,随便一句话就说出来了。钱钟书的确是写文章的高手。有的时候高手写文章,你看上去他说得很好,但你怎么琢磨都觉得他不用力,他非常轻松的一句话就说出来了。这叫“举重若轻”,这是武林高手的一种风范。

  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4)

  那么第二句呢,钱钟书马上就扣着第一句,对“笑”和“幽默”进行了区别。他指出,“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有些话、有些现象,不说的时候我们习焉不察,就忽略过去了,当有人一指出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是这么回事:原来笑跟幽默不是一回事。“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这就是说,真理就在太阳下面,需要有心胸、有眼光的人发现。我们大家都经常笑,但是我们想,大多数的笑跟幽默有关系吗?没有关系。但是我们一般人都是狠不下心肠来对自己进行自我解剖,谁能经常没事说,哎呀,我刚才那笑真无聊。我们很少有这样自我解剖的时候,主要是没有这个勇气,所以经常需要别人来提醒。

  下面钱钟书引用刘继庄的话。刘继庄就是刘献廷,他的生卒年是1648-1695,别号叫广阳子。也许你在别的地方会读过他的著作。刘继庄说,“马嘶如笑”,他形容动物说“驴鸣似哭”,驴叫唤的时候似哭一样。有的口技演员会学牲口叫唤。学驴叫就像哭一样,带抽泣的。马嘶鸣起来就像笑一样。钱钟书说,既然马嘶如笑,可是并没有人说马是幽默的呀。这里,钱钟书开始发挥他的幽默功夫。“马并不以幽默名家”,这里“名家”是动词,“成为名家”的意思。他用一个巧妙的调侃证明了“笑”不等于“幽默”,进而指出,“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马鸣萧萧,充不得什么幽默”。“马鸣萧萧”,如果放到古诗里,也是一个很好的意象。马鸣萧萧,觉得是很有几分悲凉色彩。但是如果人也像马鸣萧萧一样,色彩立刻就变了,立刻就不庄严了,就变成幽默了。所以说,短短的第一段可以说真是简洁利落,没有一个废字。道理无懈可击,而文字本身,你读了三两行之后,就会发现,一种真正的幽默味道透出来了。真正的幽默背后是一种力量。是非常有力量的人,他随便挥一挥手,那个幽默的气息就出来了,而不是故意去招人笑去。你看看chūn节晚会上相声演员,拼命地鼓动大家笑,鼓动大家鼓掌,恨不得下来搔别人的痒痒肉。你会觉得这非常无聊肉麻。因为什么呢,因为他没有力量,他没有力量使别人笑,也没有力量使别人哭。所以你觉得他特别可怜,有时候我们觉得他太可怜了,所以我们不得不笑上一笑。这是第一段。

  下面我们来看第二段。我把第二段读一下。“把幽默来分别人shòu,好像亚理士多德是第一个。他在《动物学》里说:‘人是唯一能笑的动物。’近代奇人白伦脱(W. S. Blunt)有《笑与死》的一首十四行诗,略谓自然界如飞禽走shòu之类,喜怒爱惧,无不发为适当的声音,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声。不过,笑若为表现幽默而设,笑只能算是废物或者奢侈品,因为人类并不都需要笑。禽shòu的鸣叫,仅够来表达一般人的情感,怒则狮吼,悲则猿啼,争则蛙噪,遇冤家则如犬之吠影,见爱人则如鸠之呼妇(cooing)。请问多少人真有幽默,需要笑来表现呢?然而造物者已经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给了整个人类,脸上能做出笑容,嗓子里能发出笑声;有了这种本领而不使用,未免可惜。所以,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渐丧失;本来是幽默丰富的流露,慢慢地变成了幽默贫乏的遮盖。于是你看见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还有风行一时的幽默文学。”

  读钱钟书的文章,你会感到很过瘾。你会觉得你也按照他的这个角度来写文章,你一定写不过他。什么叫对人佩服?对人佩服就是你按照和他一样的办法做一样的事情,你做不过他,那么这样的人就应该佩服。有很多人都批评个人崇拜,好象自己一个个都牛得不得了。我这个人,我是一个个人崇拜主义者,我崇拜许多人,只要比我qiáng的人,我就崇拜。人家比我qiáng我为什么不崇拜呢?人家比我有思想比我有学问跑得比我快长得比我高比我漂亮,我为什么不崇拜?我就崇拜。只有崇拜别人,自己才能进步,不要一个个都装做顶天立地的,自己什么也不是,凭什么高大起来啊?比如说写这样的文章,钱钟书在这方面达到的高度,我们超越不了。

  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5)

  如果说刚才的短短的第一段是文章的“起”,那么第二段是“承”,紧承第一段,它继续从人和动物对比的角度来探讨笑的问题,我觉得五四以后二三十年代的很多作家,有一个特长,经常把人还原到自然中来讨论,鲁迅也好,周作人也好,他们都说,他们中学学的那点简单的自然科学知识使他们受益终生。你不需要当科学家,你不需要研究特别深的科学道理,你不必知道黑dòng到底怎么回事,但是你知道一些简单的自然界的道理之后呢,对你搞学问搞社科搞人文,那都是有非常大的益处的。我就喜欢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这个栏目,我很喜欢看,你不要以为那是孩子看的,孩子看有孩子的乐趣,大人看有大人的收获。你看到动物界那些东西,你就会想到一些人类社会的问题,怎么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看到那个食肉类的动物勇猛地追击食草类动物的时候,你会想到很多很多的问题。你比如说这个láng永远是要吃羊的,láng吃羊它是天经地义的,上帝就规定了,它就要吃羊,羊就要给它吃,因此我们人类经常骂这个láng,说这个láng不好,什么狠如豺láng等等,我觉得这都是没有道理的。láng虽然吃羊,但是láng从来不吃láng,这就是láng和我们人的区别。我们人有什么理由在láng的面前自高自大呢?在láng的面前,我们人是何其地猥琐虚伪不道德啊,我就经常想,自然界那些动物,它们之间互相吵架互相咒骂的时候会骂什么呢?一定会说,这个家伙卑鄙得象人一样。我觉得这是动物中对同类最低的一个评价,就是说“这家伙象人一样”。只有人才互相残杀、互相迫害,才不是为了生存而去害其他的动物。其它动物,láng,它要是不吃那个食草动物,它就没法活,所以上帝规定它要吃那个,那是它食物链上的一环,它吃完就完了,它不会弄回来在吃喝之外去玩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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