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大师王阳明大传_周月亮【完结】(81)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月亮

  他对新皇帝表示热切的拥戴,是希望新皇帝赶快启用他,单是请假是用不着这么抒情的。然而,新皇帝有他的需求和逻辑,并不按着阳明的节拍跳舞。嘉靖忙着他的亲生父母如何也得当皇帝的问题--就是著名的明史上的大节目--“大礼议”。阳明再度得到启用也是因他的学生在大礼议中获宠,有了举荐他的面子,他才重返军政舞台。--明朝不缺人,历任皇上都想压缩财政开支,搞减员,也正因为冗员太多,人才反而出不来。尤其是不是人才的把持着用人权时,他偏说人才是要不得的坏蛋,比庸才还有害--阳明就在家安心办学呗。

  那些嫉妒他的人给他来了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准他回家,给了一个南京兵部尚书的虚衔,然后下大力量调查、审核,跟着他一起平叛的只提拨了一个武文定,别的或明升暗降,或gān脆不升,有的还给“挂”了起来,说说清楚……

  5.须从根本求生死

  嘉靖虽立朝,这年的年号还是正德,八月,他回到山yīn,不知为什么一天的路程,他走了一个月,是他在西湖玩了呢,还是在等着皇帝有新的命令下达呢,还是他病了呢?肯定当时的情景要比后人知道的复杂得多。他并未归程如箭,必有更重要的原因。而这个或这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对他的生活、思想有多大的影响,也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了。自他出山之后,弘治十五年回来养病,筑室阳明dòng,练道术,时年三十一岁。三十六岁去龙场前,回来看过他奶奶。四十二岁时,当弼马温时回来过。四十五岁时,去江西前又回来一次。朋友说他必立事功,心有定力,触之不动矣。一晃五年过去了,这五年是他激动人心的五年,也是大明朝动dàng不宁的五年。但是他说什么呢?他对自己还是满意的,但现实并不理想--“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闲人。”让千里马赋闲,又并非太平盛世,他又并不是唐伯虎、文征明、祝允明一类可以当闲人的那种人。在他神经质地念叨“归去休来归去休”时,面对着家乡的山水,他的感觉系统居然还要“尚忆冲蛮阵”“犹疑见虏云”--职业病与良知是什么关系?也会成为“触之不动”的心体本身的一部分么?

  九月,他回到余姚,来给祖坟扫墓,就他本人的“历史发生学”而言,这里便是他的根本,大半生已过,他也快回来与祖先为伍了,落叶归根,来源于土回归于土。任何道术都不能让人不死,这是只能让圣人追求jīng神不死的驱动力。正如前不久,他在回答养生问题所说的:“区区往年尝毙力于此矣。后乃知养德、养生只是一事。元静「陆九渊」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谨恐惧而专心于是,则神住、气住、jīng住,而仙家所谓长生久视之说,亦在其中矣。”他用经验例证法,说白玉蟾、丘长chūn这些仙家祖师,享寿皆不过五六十,来说明长生之说,别有所指,不过是清心寡欲,一意圣贤而已。

  他回到瑞云楼,指着藏胎衣的地方,老泪纵横。他那没说出来的意思,才见心学大师的真水平--肯定是到他为止的现成词语无法表述的。《年谱》作者推测他是在思念他早逝的母亲和挚爱他却未能为之送葬的奶奶,大约不止如此。肯定还有关于生命的一些哲思。有关于自己的伤感情绪。

  阳明二十五岁时,钱德洪也出生于这个瑞云楼。当时阳明正结余姚诗社,现在钱帅侄儿和一些求学者“集体”归依王门。钱早就知道王在江西讲学的宗旨,想入门为弟子,但家乡的一些老人还记着王小时候的淘气事,反对钱这么做。大儒来到身边,钱力排众议,毅然入门下。第二天,有七十四人同时投入王门。 阳明在老家的日子就是,与宗族亲友宴游,随地指点良知。古越一带胜地颇多,今日游一地,明日游一地,像朱子格物一样。用他自己的话说,则是“种果移花新事业,茂林修竹旧风流。”有点林下宰相的风致了。与当年那个好任侠的毛头小子大不一样了。

  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嘉靖皇帝下诏封他为新建伯--这是明朝的规定平过大的反叛的才封伯,特别卓著的封侯。还有荣誉头衔:光禄大夫柱国,貌似实职的两京兵部尚书,岁支禄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给予诰卷,子孙世世承希。诰命是派行人--专门的官员送达的,那天,正是王华的生日,亲朋咸集,王华戚然不乐,告诫阳明说:“宸濠之变,皆以为汝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难平矣,而卒平。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虽以为荣,复以为惧也。”阳明跪下,真诚庄重地说:“大人之教,儿所日夜切心者也。”

  当初,王华早就预料到宁王必反,曾在上虞的龙溪买了地方,准备避难。听到乱起的消息时,说阳明已被害。有人劝王华去龙溪,华说,我当初是为老母作准备,老母已不在,我儿若不幸遇害,我何所逃乎天地间?并告诫家人镇静。等阳明倡义,有人说宁王必派人来捣乱,劝华躲避,华说我要年青,就去杀敌去了,现在,咱们只有共同守备以防jian乱。乡人见华宴然如平居,人心安定。 后来,正德南巡,jian党诬陷阳明,危疑汹汹,旦夕不可测。当地的小人乘机作乱,来家里登记财产牲畜,像即将要抄家似的。姻族皆震恐,不知怎么办好。华平静如常,日休田野间,但告诫家人谨出入,慎言语。终于等来公正的评价。次年二月十二日,朝廷追封三代的正式通知下达,他让阳明弟兄赶紧到门口迎接,说不可废礼,听到全部仪式完毕,他偃然瞑目而逝,享年七十七岁。

  阳明诫家人勿哭,抓紧换新衣服,将内外各种发送的东西准备齐全,才举哀。他则一恸绝。这给人一种计划性太qiáng的感觉,并不自然,与阮籍那个一恸而绝纯本性情不同,他则初是一本礼法,而礼法是讲究节哀的,又与一恸而绝相出入。准备齐全是顾全大局,一恸而绝是一本性情。这两种方向集于一身,正是阳明的特色。

  这回可帮了阁臣的大忙,阳明必须按规矩在家呆三年。这三年足够他们消除阳明成功加给他们的不利影响了。他将阳明的战役总结报告作了删削,又有人弹劾王学为伪学,建议朝廷禁止王学的传播。

  阳明上书,辞去官方荣誉,原因是:“殃莫大于叨天之功,罪莫大于掩人之善,恶莫深于袭下之能,rǔ莫重于忘己之耻:四者备而祸全。此臣之不敢受爵者,非以辞荣也,避祸而已。”他的目的是要同时赏赐一起立了功的。但他的建议、抗议都等于零。七月十九日,吏部下文,不准辞。他又上书,要求普降龙恩,抗议他们yīn行考察,或不行赏而削其绩,或赏未及而罚已先行,或虚受升职而实使退闲,或罢官或入狱。当时都是冒着杀族灭家的危险起的义兵,这样对待他们,以后国家再有危难,谁来献身?这种阻忠义之气,快谗嫉之心的做法,只能凉透人心。

  阳明这种襟怀坦白的气度,叫做“尧、舜有天下而不与的气象”。

  他跟学生说:圣人不是不要功业气节,只是依循着天理,该讲究功业时就得讲究。循着天理便是道,便不叫功业气节了。他的言外之意是说他现在争个公道,是符合天理的。也的确是符合天理的。若不争便是假道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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