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大师王阳明大传_周月亮【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月亮

  3.白鹿飞奔

  伟大的正德皇帝玩够了,上天堂去继续极乐去了。天下愁眉锁眼的姿态为之一扫,自然法则可以有限的修补一点皇帝终身制的毛病。许多在本朝受到不公正待遇的都潜伏着等着“换头儿”,新朝也往往要平反一些冤案以提高效忠率。阳明不会公开表示喜庆,那是不“合法”的。但也不会无动于心,兹举一个细节足见他那股兴奋劲:他写信要邹守益快快来白鹿dòng帮助他,但又说:“醉翁之意盖有在,不专以此烦劳也。区区归遁有日。圣天子新政英明。如谦之「邹的字」亦宜束装北上,此会宜急图之,不当徐徐而来也。”他一改语言简捷的习惯,絮叨起来,足见其真急迫。他的醉翁真意在于,根据朝野的呼声,他极可能入阁当国家大臣了。邹作为他很放心的学生,他可能考虑要保举他出任重职,不只是来修府志、办学。 这次白鹿dòng大聚会是他在江西讲会的最后的高峰了。正好有个公助的机会,就是南昌知府要修府志,阳明的高足便来参与其事,也算写了些东西--这倒是清朝文人的常规。自然这事对阳明来说并不重要。这次白鹿dòng聚会,为王学在江西的传播起了层楼再上的推动作用自不待言。

  白鹿dòng是阳明常来的地方,他是江西的“首相”,又热衷山水和教育。白鹿dòng是南唐李渤的隐居处,后扩建为书院。在宋代,与睢阳、石鼓、岳麓合称四大书院。在正德十三年,阳明手书《大学古本》《中庸古本》《修道说》,从赣州南边千里传书过来,当时就摩刻上石,至今保存完好。正德十五年二月初,他借居白鹿dòng养病,讲学。现在是正德十六年,正德人死了但须等新皇帝的年号出来,才能换纪年。此时dòng主蔡宗兖是阳明的学生,同门聚会,是王门师生都热衷的事情。

  现在流传着当地农妇与阳明和诗的佳话,他是密切联系群众的。

  对阳明重要的是,攀登理论高峰--还是与高手讨论,首先是湛甘泉,争论的jiāo点是想让湛将其“随处体认”的说法再前进一步,他不好意思让湛接受“致良知”的提法,只是委婉希望他再简易些、再指出点路向来。

  此外就是与学生论学、写信回答求教者的各种问题。有人问:“学无静根,感物易动,处事多悔,如何?”阳明说:“三者病亦相因。惟学而别求静根,故感物而惧其易动,是故处事而多悔也,心无动静者也,故君子之学,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之谓集义。”然后还是心即理、知行合一、动静一体那一套,说明他的良知学说与他前期的思想是一致的,事实上也是如此。

  欧阳德对他说:“先生致知之旨,发尽jīng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到头了。阳明说:“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他问陈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九川说:“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对这种滑舌利口卖弄聪明的说法,阳明很不以为然,他说:“可知是体来的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他对九川就讲“此‘致知’二字,真个是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侍圣人而不惑!”与跟欧阳讲的就不一样,因材施教、因病发药。圣学就是心学。心学就是圣学。

  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

  阳明说:“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几个学生“侍食”--像贾府的大小人等看着贾母吃饭一样,王现场发挥、随地指点良知:“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 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的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huáng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翻译成西哲术语就是,他认为这个“知”还是得由经验积累「随时格物」的“认识”,是知识学的“知”,而非“大全之知”,根本信仰--形而上的智能发she基地「天渊」。

  这是根本性的一问。不能证明这一点良知就不能万能,致良知也就不能统一思想、取代以往的知识体系「如被王讥为支离的汉学」和思想体系「如理学」,而王是以取代它们为目标的,做不到这点他自己也会认为并没有成功。

  先看阳明怎样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无所不该,原只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 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 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 。....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 体。「《传习录》下」

  这与当年“心即理”的论式是一样的,只是将理换成了天;“渊”则给予心一种生成的能力、派生或创造的能力,于是一通俱通,一塞俱塞。心之天渊的功能,不是一句思辨的大话,而是心学的一种全新的起点。有必要对其合理性或曰意义稍加阐发。

  在心学以前的各种学说、知识,只是想让知道一些关于人的事情,而没有让人知道人本身。人,被看成一种结果,他的自身的自发性、由这种自发性决定的多种可能性--即人自身的存在被遗忘了。王阳明一再反对、拒绝外在的“闻见之知”,提倡心是“天渊”就是为了使人从各种限定人的知识中解放出来。他利用专门知识,同时又超越专门知识,单靠专门知识改变不了人的存在状况,起决定作用的是人的内心态度「态度,是人思考其世界并对之形成意识的方式。如王常说的:“本体要虚,工夫要实。”」--高度抽象一下就是看你“致良知”与否。致良知的主要目的是唤醒一种澄明的意识状态。各种知识是有终点的,而这种澄明的状态则只是起点,不仅超越有限又无情的知识理性,也超越蛮横的个体自我的唯我主义。所以,它应该是最无危险的真理。

  所谓心之本体是无所不该的大全、天渊,不是一个让主观去反映客观的“纯正”的认识论命题,心学认为让人那样当现象界的爬虫是白当了一世人,那种走向毁灭了人之为人的价值。他王阳明就是要把这个出发点“挪”过来,挪到能动的人本主义立场上来,只有这种“本体论差异”--本体的挪移,才生发新的视界--在心学这里就是新的世界了。王阳明不是靠神秘的天启来布道,他是不满那个时代的jīng神状况而想出来的“因病发药”的药方。尽管他最怕“因药发病”--像以往的知识体系一样再成为良知的蔽障,但他还是不能跳出三界外,他这副灵丹妙药照样也滋生了“药源性的疾病”---这是由人性的根本性弱点决定的,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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