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大师王阳明大传_周月亮【完结】(77)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月亮

  “人生得休且复休”「P.779」这样的话过去是不说的。他游庐山开先寺时说:“断拟罢官来住此”,看来他已想到可能被罢官的问题,那帮人的yīn谋要得逞了,罢官是最起码的。——这得感谢正德,他还只是赖,还不够坏,也是阳明还不断颂圣的另一方面的原因。他也在影she皇上了:“四十余年睡梦中,而今醒眼始蒙胧。...纵令日暮醒犹得,不心人间耳尽聋。”「P.781」有个人退休了,他作了首寓言诗为之送别:你没见那些jī儿们么,它们高兴的吃完了唱,但长胖了被拔光了毛送入厨房。你不见那些笼中鹤吗,它们在笼中“敛翼垂顾困牢落”,恰是高人在官场的那个“德行”,还不如那些快乐的jī,但是,一旦鹤冲出牢笼,便“万里翱翔从廖廓”了。这是他此时的真是心声,——得休且休的含义。但是他身在牢笼不自由,他现在想走也走不了。而且他若真辞职,便彻底失势,那帮群小说他是宁王余党,他就是余党了。这是人生最难受的一种况味: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还不能放弃,放弃了祸患更大。人的一生似乎永远在两害相权中取其轻。

  他多次表示“痴儿公事真难了”、“中丞不解了公事”「P774、775」,表面的说法是在为妻子守俸钱,这显然是哄鬼的话,他一生都金钱都不以意,岂能拿生命来开这种玩笑?他有一篇在艺术上不值一提的《贾胡行》,痛说了这种不得已的状态:当官就像把肚子剖开放珠子进去的商人,钻求富贵未能得,竟日惶惶忧毁誉,“一日仅得五升米,半级仍甘九族诛。”——这种话是他坐监狱时都没说过的。他现在是后悔出心来了。没了心也就什么都不相信了:“始信心非明镜台,须知明镜亦尘埃。”「P.772」他在这种心境中接受了禅宗的“解构”情绪。

  但他接着说“人人有个圆圈在”, 他的圆圈就是对朝廷的“忠赤”——初心终不负灵均,“屈原情结”害苦了他,使他“残雪依然恋旧枝”。这使他别无选择,还得“回来”,最后算白忙乎,他原地不动,回来巡抚江西——还算皇帝圣明,还得感谢皇上圣明。

  也许还是他的哲学让他又回到了尘世之中, 因为儒家超越绝望的高招是“万物一体”,gān什么都一样——既然禅宗说担水劈柴无非妙道,那么回来当官也是与劈柴一样的。阳明多次表示出家当隐士也是“著相”,太拘泥形式了。他那要qiáng的个性也使他选择这种所谓“不著相”的方式再往前走下去。这也是“无中生有”的一种形态,用无将所有问题抽象,把世界砍平,然后我行我素——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英雄行乎英雄。

  他在庐山开先寺的读书台刻了一个石碑,写的庄重却滑稽:七月辛亥, 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擒。当此时天子亲统六师临讨,遂俘宸濠以归。只有明白事情真相、仔细推敲才能感受其讽刺意味——而且刻石时皇帝还未归。他总结意义时,警告群小:“神器有归,孰敢窥窃?”结语是:“嘉靖我邦国”,他的学生说这是预言了下个皇帝的庙号。

  他根本见不到皇帝,他特别想劝皇帝回京,但是他级别不够。 正好江西发大水,他上书请求自贬,说自己德不称职,才有这数十年未有的水患。暗藏的机锋却是国家发生这么大的祸患,你也应该下罪己诏,应该早日悔过。但是这种小聪明对于大玩主来说,是上不了台盘的小把戏。

  那些包围着皇帝的近臣,居然想愚弄天下,说是他们平定的叛乱。 张永说:“不可,昔未出京,宸濠已擒,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经人耳目,不可袭「功」也。”于是以大将军钧帖令重上阳明重上捷音——战役总结报告。阳明只得加上江彬、张忠这些人的大名,让他们也“流芳百世”,这才通过了。宸濠已就擒一年多了,才名正言顺的成了俘虏。皇上冬十月,从南京班师回朝,十二月,到了通州,赐宸濠死,焚其尸。勾结宁王的宦官钱宁、吏部尚书陆完等都被清除——也有冤枉的,也有真勾结而得保全的。过了两个多月,即正德十六年三月,这位潇洒的皇帝潇洒完了这一回。

  铁打的朝廷流水的皇帝,阳明还得继续效忠下一个。

  挫伤能腐蚀人,能把一个心体极其明澈坚定的人弄得七上八下。 但是当他又回到耿耿忠心这个圈套时,他事实上堕落了——这也是他只研究道德,不研究大于道德的天理带给他的伤害——使他的水平也只不过如此而已,而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心学开不出另一片天地来。

  阳明为王朝竭忠尽智,但始终被当成异类,是条丧家的乏走狗。但他在学生当中找到了家园。

  有一次,他问学生们,去年,太夫人讣告至,家大人病重,我四次上书请假不见应允,我想弃职逃回时,你们为什么没一个赞成我?学生说:“先生思归一念,亦是著相。”

  阳明沉思良久,说:“此相安得不著。”

  第十一回 致良知

  1.口含天宪

  正德十五年,他胡须到脐终于结了“圣胎”:前面所有的正反经验都成了说出这句话的准备。像历经风尘的中年妇女终于找到了她可以全心全意地去爱的人,深情的说:我以前每走一步都是在走向你。也像招集十里八乡的人来开大会,陆陆续续地好不容易到齐了,乡长只有一句话:jiāo公粮。王阳明历经百转千难、一口说尽的这句话就是:致良知!

  他后来多次激动地描述他一口道尽这千古圣学之秘的心情:“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见此意,一语之下,dòng见全体,真是痛快!”「钱德洪《刻文录序说》」——也就是说,自龙场时这“良知”二字已在他胸口盘桓了,他当时悟道时,就已悟及于此,只是还差一点,就为了这一点,他先是说“心即理”,后又讲“诚意”,讲“克己省察”“收放心”,讲“知行合一”。大方向、基本路线是一致的,但都不如“致良知”一语之下dòng见全体,既包含了本体又包含了方法,又简易jīng一。就像马克思好不容易发现了唯物主义原理一样,王阳明这唯心主义的原理也来之不易,他说:“某之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三字二十年得,一吟老泪流。

  最早的记载他口说良知的时刻是这年[1520年]大约初夏之际,在赣州。记载在《传习录》下中「《年谱》说是在次年」:陈九川“庚辰「即今年」往虔「即赣州」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陈」曰:请问如何?「王」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尔那一点良知,正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去做,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jīng细看,无些子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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