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卫军_方南江【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方南江

  就在这男欢女爱之中,灾难悄悄降临,开始吵了。

  贺东航感到,结婚前他像个快乐的排长,每天工作自己定,而后给三个班长下达就行。结婚像是把他从排长提拔成了连长,给他配了个指导员,一个人的日子分给了两个人过。于是,为了诸如菜里放不放葱,洗脸毛巾是对折挂还是单面挂,茶杯盖子是口朝天还是扣着放,等等本无原则又事关原则的jī毛蒜皮,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以至无穷无尽地统一思想。他们开始是合用一筒牙膏。卓芳说,结婚了什么都是“我们的”。卓芳挤“我们的”牙膏是拦腰挤,快捷、费力小,常把牙膏挤得凹腹凸肚,不成型;贺东航挤“我们的”牙膏是从尾部挤,费点事但牙膏筒整齐。他从当新兵就被训成这样,他也这样训新兵。为此他们相互改造,最后是你用“你的”我用“我的”。这时候他才明白,一元化的日子变成二元化领导了。结婚原来是一个逐步放弃自己的优良传统,逐步就范于对方的不良习惯的痛苦过程。回忆起来,自己的单身生活是多么宁静!妻子是占领军。他如果不去捍卫自己的生活权利,将面临着失去男性主权、从而使生活全盘女性化的危险,一种失去自我的危险。而卓芳则一丝不苟地从严调教他,话里话外都明显暗示,你的前半生叫“流寇”,她是代表文明社会来招安的。

  贺东航意识到形势的严峻,忧患意识陡然增qiáng,一个新的斗争阶段开始了。只要他不安于现状,只要他勇于维护男人的尊严,只要他坚持发扬自己的优良传统,那么,渗透与反渗透、同化与反同化、颠覆与反颠覆的斗争,就会经常地、波làng式地、时而激烈时而和缓、时而又以和缓掩盖着新的激烈地向前推进。气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

  他加班搞材料,搞到半夜11点。那时他的办公室不像现在,有张chuáng,那时没有,必须回家。但她不开门。理由是:如果天天晚上守空chuáng,那结婚不结婚还有什么两样?踹门,明天得修,喊门,全楼都听见。而他又不会像甘冲英,当他老婆边爱军规定他,无论公事私事,晚上必须9点半之前回家时,他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和工作、社jiāo的权利,经过严正jiāo涉,终于放宽到了10点。

  他演习回来,浑身像散了架,想回家喝口热汤热水,泡脚解乏。往往是他回来了,卓芳还没回来,而且回来之后比他还乏,进门就嚷“累死了、饿死了、冻死了”(夏天是热死了)。贺东航称她为“三死”gān部。她每天早晨还要历数身上不舒服的部位,常常从头数到脚,贺东航后来说,为简便起见,请你每天只说说哪里舒服。

  这个阶段的吵架也有特殊趣味。吵架不误“工作”,吵架有助于“工作”。白天吵架,晚上“工作”,有时候“工作”引发吵架,有时候越吵越要“工作”。这大概是这个阶段吵架不断和吵而不散的原因吧……

  贺东航的婚姻接下来便进入比较冷漠的阶段,这个阶段是“怕不吵”。双方都感到该说的都说了,该吵的都吵了,说来吵去都是炒剩饭。话说三遍淡如水,谁也没有把谁改变多少,相互看透了,懒得吵了。这种冷漠比吵架还吓人。回到家里,除了几句必要的生活用语之外,便是寂静。这种寂静是有重量的,是“于无声处听惊雷”那样的寂静,抓一把称称就知道。惊雷不爆发,让人的心一直悬着。

  贺东航曾问过妹妹贺小羽,同丈夫相处怎么样。小羽说:“没话。”

  贺小羽是武警水电部队的工程师,到西藏搞水电站两年了。妹夫肖大戎是森警支队的参谋长,长年在大兴安岭。俩人谁也不向谁靠拢,一年只能见一两面。就这也没话?“没话。”

  贺东航回到家里就没什么话。一个在风làng里gān了一天活的人,筋疲力尽,口gān舌燥,好歹进了避风港,还能再发表演说吗?开始卓芳还说:“你就不能说点什么?”贺东航就说:“我刚给叶总汇报了工作,要不要再给你汇报一遍?”贺东航以后明白了,这种说法不过是种借口。真正没话的原因,是因为他感到在妻子面前没什么需要表达了。他在外面确实话多。这个“话多”是为了表达什么或是表现什么,没话也得找话。而对卓芳,除了吃饭、睡觉、“工作”和儿子之外,还要表达什么呢?

  夫妻面对,互为真人,真正的“人”,什么伪装也没有,什么顾忌也没有,赤luǒluǒ的。卓芳在外面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见人、答话都笑盈盈的,从未跟谁红过脸,更不要说吵架了,怎么一进家门就冷若冰霜呢?夫妻俩在门口遇上邻居,都是满脸祥和,一进门再相互瞧瞧,笑容都撂在楼道里,没带进门。

  真到了“怕不吵”的阶段,就有点危险。一对夫妻,就怕不吵,而且盼着用吵架来排遣寂寞,这还正常吗?

  接下来就到了“吵不怕”的阶段。这可就有点完了,有点论堆,破罐子破摔了……

  贺东航放眼舷窗外。机翼下,白云厚厚的,静静的,堆积成山丘、沟壑、树丛、河谷,千姿百态,景景相接,就像他二十几年来跋涉跨越的硕大无比的步兵障碍场。他侧脸看甘冲英,这家伙正在大口大口地对付空姐提供的方便食品,吃相有声有色。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咱是农民出身,对粮食有深厚的感情。

  甘冲英是贺东航的直接副手,总队副参谋长兼任省会岳泉市支队的支队长,副师级,平时就当支队长使,不管司令部的事,这在部队叫高配。岳泉市是省会城市,副省级,支队主官的规格比一般地市支队高一级。

  叶总的秘书过来,示意贺东航叶总请他去。贺东航立即起身,又原处坐下了,原来还没解开安全带。

  甘冲英说:“不要激动。”

  贺东航哑笑一声,抻抻西服,习惯地收腹挺胸,提起丹田,向一排走去。

  叶总队长和宁政委坐在一排A座和D座,谁也不靠谁,都戴着花镜看材料,贺东航以为是看他昨天上jiāo的那份《武警直升机部队建设发展构想》。定睛一看,是份《武警直升机部队跨越式建设发展的几点设想》,署名是甘冲英。他心里一动:这小子瞒着他直接捅到老总这儿了。叶总问他这个东西看了吗?贺东航说没有。叶总说有些可取之处,充实到你那份材料里。宁政委说他也是这个考虑。

  对甘冲英这个动作,贺东航很不以为然。无非是想提醒两位将军,他甘某人是武警部队的直升机“专家”,可以胜任组建“直大”的任务,应该转而兼任更加引人注目、更易构建政绩、也更有利于向下个职务目标冲击的特警支队支队长。心情可以理解,能力也够用。但这样“跨越锅台上炕”的作风是要敲打敲打的。当然,自己作为参谋长没跟他这个副参谋长及时沟通这个事情,也有不合适的地方。贺东航觉得这是自己的最大优点,对事物总是能一分为二地看待。

  贺东航回到座位上说:“行啊冲英,‘跨越’得不错,以后再有什么好设想先打个招呼,免得叶总再回头批给我。”他本来想说“免得一个司令部两个声音”,想想言重了,就改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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