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73)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大妞直着眼睛说,不是huáng鼠láng,是门墩。

  大师围着大妞比比划划,嘴里吱吱呀呀地乱转。被周大夫一把推开,周大夫说,别碍事,等太阳出来了把你送派出所。大师不听,还是乱转,周大夫让王满堂找根绳先把这东西拴树上,派人看住,等明天送公安局,看他还能成什么jīng。大师一听要拴他,说这院的气场不正,就往门口走。刘婶说,大师,天还没亮呢,您怎么走了?

  大师说,俺是属jī的,跟huáng鼠láng犯忌。

  周大夫给大妞扎了针,大妞长出一口气,悠悠地哭了出来。王满堂问大妞这症状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大夫说是癔病。王满堂不知道什么是癔病。周大夫说这病有个洋名字,一说谁都知道,叫歇斯底里症。

  王满堂哦了一声,说领教了。

  大妞真是一病不起了。经医院检查,是糖尿病并发心脏心室纤颤,肾脏也有问题。一查出是糖尿病,就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了,偏偏人们来看望病人爱送点心,送水果,大妞只能是看着眼馋,全照顾了门墩那小子。大妞遗憾地说,以前是想吃没有,现在是有了不能吃,我是没享福的命啊!

  鸭儿从昌平回来,照顾生病的母亲。

  鸭儿的织袜厂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当年那些天之骄子般的尼龙袜子,如今全部积压在仓库里,六毛钱一双也没人买。一度织袜厂改生产领带,针织的领带挂在脖子上,怎么也摆脱不了袜子的形象。后来尼龙袜子不生产了,领带也不生产了,除了厂部的gān部还上班以外,大部分工人都放了羊,各gān各的了,织袜厂成了一个空架子。

  鸭儿一勺一勺地给母亲喂无糖藕粉,这种藕粉是苏三特地从他的家乡给寄来的。鸭儿从来没有感觉到她的母亲这般的虚弱,她觉得这些年,给予母亲的太少太少,作为王家的长女,她实在是不够格,她责备自己的粗心,责备自己对母亲的关切太晚,她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大妞喝着前女婿苏三寄来的无糖藕粉,心里只是感激,她感念那个只做了半截女婿的苏三,到今天还在想着她这个丈母娘,其善良,细致,是她的几个孩子都不能比的。

  大妞说,要说苏三人不坏,是你鸭儿硬跟人过不到一块儿去……鸭儿说苏三已经调上海去了。大妞问结婚了?鸭儿说结了。大妞问有孩子了?鸭儿说有两个。大妞停了半天说,人家都俩孩子了,你还在打独身,让妈怎么放心得下。

  鸭儿说她已经死了这条心了。大妞说正因为鸭儿死了心才更让她着急,她这辈子都把心操到儿女身上了……说着,大妞从枕下摸出一个信封,说这是给坠儿准备的出书的钱,前几天坠儿说她那本书订数已经能够保本了,可以不用jiāo钱了。这钱是周大夫的,让鸭儿替她给周大夫还了,说虽然没用上,也要好好谢谢人家。又嘱咐鸭儿,别让人看见,也别告诉坠儿。

  鸭儿去给周大夫还钱,看见周大夫屋内已有三位等待看病的妇女。鸭儿把钱还了,替她妈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周大夫说,给你妈钱的时候,我猜就用不上,你没看当时把你妈急的,满嘴大燎泡。我不把这个给她,她嘴上那泡就下不去。

  鸭儿看见周大夫旁边搁了不少毛线,就问周大夫买这么多毛线gān什么。周大夫说不是他买的,都是看病的妇女们送的。一妇女说她们经常请周大夫看病,周大夫从来不要钱,大家的心里头不落忍,就买点东西,权当一点心意。鸭儿说怎么商量好了似的,全买毛线。妇女说,听说下月所有商品价格都要放开了,让商人们自己定价,他们还不胡定?眼下大伙都在买能存的东西,保值。另一妇女说毛线坏不了,搁三十年以后织出来的毛衣也是新的。

  一妇女让鸭儿赶紧也出去给自家划拉点什么存着。鸭儿问有什么可买的,妇女说,买洗衣粉、肥皂、冰箱、电视、衣服料……

  周大夫说,都是起哄架秧子。

  抢购的事刘婶自然不能落空,信息灵通的刘婶正指挥蹬平板车的外地小伙将几匹白布往家搬。蹬车的说,您老太太买这么多白布gān吗呀?

  刘婶说,吗也不gān,存着。

  蹬车的说,也别说,今天我是第三次往人家里拉白布了,跟别人比,您还不是买得最多的。刘婶说她吃完中午饭还要去买,这些只是第一拨。套儿不让把布往家搬,让退了去,刘婶说这是她排了一大早晨队才趸来的。套儿说他奶奶盲目抢购,没有一点经济头脑,也不想想买这些有用没有。

  刘婶说,搁着就是保值。

  套儿说,什么叫保值,您先弄懂了这词再说话。市场经济刚一开始,价格还没放开,您就承受不住了,这只是刚开头,就这么大惊小怪的,往后还活不活了?愚昧,太愚昧!

  刘婶说国家不限制价,那酱油还不十块钱一斤?卖东西的谁想要多少钱就要多少钱,乱了!套儿说国家不限制市场,经济规律可限制市场呢,十块钱一斤的酱油要是没人买,它还不得一块钱一斤。刘婶说还是攒点好,攒点踏实。套儿说他奶奶是穷怕了。

  门墩咬着一块大蛋糕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说,就是穷怕了,你们家买几十丈白布倒好处理,赶明儿办丧事孝子贤孙一人一匹就打发了……

  刘婶说门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套儿说,真要按门墩说的也好,就怕到时候一人一匹都没人要,半尺黑布往胳膊上一勒,至多戴半天就扔了,那还得孝顺的。

  刘婶说,我揍你们个小兔崽子!

  门墩说刘家买白布比他们家qiáng多了,他让套儿猜,他们家老爷子买了些什么。套儿猜不出。门墩说,我们家买了两个单缸洗衣机。

  王满堂得意地看着两个平行而放的洗衣机。一样的牌子,一样的型号,一样的颜色,如同他们家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依王满堂的想法,这俩洗衣机是给他两个双胞胎孙子买的,孙子早晚有结婚的时候。到那时,一人一台,谁也别挑别捡,他们长得一样,他们的洗衣机也长得一样。王满堂一碗水端平。

  鸭儿说买洗衣机还不如买毛线呢,王满堂说他比较喜欢机械。问一台多少钱,说是四百二。鸭儿说两台小一千就白白扔了。王满堂说那不见得,下个月他这两台洗衣机就值两千了。鸭儿说有钱不置半年闲,值一万也是在这儿闲置着。鸭儿问她爸爸兜里还剩多少钱,王满堂说没了,还跟刨子要了二百。

  鸭儿说,本来您腰包是鼓的,还有六百块撑着,现在呢,瘪了!

  王满堂说,可我的屋里有了两台洗衣机啦!

  鸭儿说,加上外头咱们家正使的那台,三台。

  周大夫对鸭儿说,别嫌你们家洗衣机多,我们家的毛线都够织一个地毯了。

  刘婶说她的白布能缝五十个被套。

  并没有出现人们预想的物价大飞涨,相反,北京却在飞速大发展。跟建国初期一样,建筑行成了最吃香的行业,国家的、集体的、个人的,各种建筑队在北京纷纷大展身手,到处都搭着架子,到处都在日夜施工,磕头碰脑,走到哪儿都在盖楼,北京整个成了一个大工地。王满堂深有感触,半个月不上街,就找不到回来的家门。建筑业的那些新材料,新名词,新方法,让他茫然得门外汉一般。他觉得自己被土木行抛弃了,彻底抛弃了,他成了一个大废物,一个只会在家里雕雕砖花的大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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