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周大夫说,集福寺是康熙给他妈建的家庙,jīng巧细致,无与伦比,连房顶上的东西都叫你们给拆了,你们也不怕摔折了腿!

  梁子说革命需要,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周大夫问梁子,把这个凤凰抱后院来gān吗?

  梁子说,搁后院给您站岗。

  周大夫说,我可消受不起。我跟皇上他妈还差着好几级呢。

  门墩问梁子怎不把集福寺门口那对狮子弄回来。梁子说就这个小物件,在房上看着小,弄下来挺大,累得他直喘。门墩说梁子傻,要是他就找辆小卡车,连狮子带龙都拉回来。

  周大夫说,要这样咱们这院得遭殃。

  套儿问为什么?

  周大夫说,成庙了。

  王满堂突然接受了一个很神秘的工程任务,对外统称013工程。这个工程将古建队有经验的老工人几乎全部调去,集中吃住,不让回家。大妞问柱子,013是怎么回事。柱子让他妈别问了,说这是上边给的政治任务,保密,连他都不知道去gān什么。

  梁子认为他爸gān的这个“013”一定跟国防有关系,就缠磨他爸爸,回来时给他捎个国防绿的帽子来。梁子跟他爸爸说,您瞧我这身,就缺一顶国防绿,有了它就全齐了。

  王满堂一边收拾洗漱用具一边说,是兵没衔,是民犯膘,还弄什么绿帽子!

  大妞说,孩子要,你就给他弄一顶。

  王满堂说,你知道我上哪儿?

  大妞说,你不是013嘛。

  ***

  第七章

  刘婶在院里猛喊一嗓:周一凡,你出来。

  周大夫从后院惊慌跑出,问有什么指示。

  刘婶说,以后每天早晨你得先把前后院扫gān净了,再把胡同从九号到十七号的地面打扫gān净。十七号以后到二十六号由庞家二奶奶负责,她是一贯道。这条胡同的卫生由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包了。

  周大夫问他是什么神,刘婶说周大夫是特务。周大夫问他算谁家的特务,刘婶说美帝、苏修、蒋介石。

  门墩插言说,嘿,三料特务,周叔您厉害得很哪。

  周大夫说天知道他怎么和美帝苏修们挂上了钩。

  刘婶说,你跟那个苏修别佳不明不白,鼓捣苏联收音机,居心叵测;经内查外调,你妹妹是台湾第五号战犯,是蒋匪帮的得力gān将;还有那个江南小妹妹,过去是美国资本家中国代理的太太,是我们无产阶级的死对头,你跟她关系不正常。

  周大夫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刘婶的革命生涯正处于高峰,她现在是街道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火线”人了党,现在正一门心思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都说搞清理阶级队伍的人能上瘾,就跟抽大烟似的,一天不抽两口就没jīng神。大凡搞“清理”的一天不找点“敌情”,在晚汇报的时候就没有说道,就有虚度光yīn的感觉。

  “革命者”是不能虚度光yīn的。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大妞收拾屋子,看到了老萧托王满堂保存的小本子。大妞不识字,她问刘婶这上头是什么东西,刘婶看了一眼很不经意地说是过去的“豆腐账”,就给拿走了。大妞也只认作没用的旧账,再没有往心里去。却不知,一个无心,一个有意,把老萧推进了万丈深渊。这是后话。

  一只大公jī,在晨曦中引颈长啼。

  公jī旁边靠墙的jī窝搭得古色古香,砖雕的门楼也很有艺术特点,未完工的歇山式屋顶,已初具规模。知道的是王家门墩和刨子盖的jī窝,不知道的以为是哪儿搬来的土地庙。

  周大夫刷刷的扫地声在清晨的胡同里回响,由远到近。刘婶起chuáng了,周大夫在她家的窗户外报告,报告主任,地扫完了,十号门口发现黑扣子一枚,十五号拐角有呕吐物一摊,十六号山墙有儿童涂抹迹象,内容消极但不反动。刘婶隔着窗户伺是什么内容,周大夫说一般常见内容。刘婶问怎么个常见内容,周大夫说,小五是王八。刘婶说扫到十七号西墙了?周大夫说,报告主任,我的笤帚一抡,没掌握住,把一贯道的也扫了。

  刘婶端着尿盆出来了。刘婶说,特务是特务,一贯道是一贯道,你不能混淆二者的界线。

  周大夫说,这个界线很难掌握,有时候一使劲儿就过去了。再说了,一贯道今年九十三了,特务还年轻。

  刘婶说,这两年我要不是看在老街坊的面上老保着你,你怕早按敌我矛盾让人提溜出去了。南边向阳胡同,三个右派都给送到劳改农场去了……

  周大夫说,亏得您保着我,没您保我也没这么些事。

  刘婶说,我听你的话怎么老是带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还要添上一句,时时讲,让你脑袋里的弦老绷得紧紧的。

  周大夫说,也不知道咱们谁的弦绷得紧。您记着,这弦要是绷得太紧了,它就断了。

  刘婶说,周一凡,你反动,你得把你刚才说的话写下来,jiāo到街道去。

  周大夫说,我说什么啦?我没记着我说什么。

  大妞费劲地在院里逮j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终于把那只企图反抗的jī逮着了。大妞抱着大公jī气喘吁吁地对周大夫说,跟您商量个事,您下班能不能带副针管来,这样我每天打jī血就省得跑卫生站了。

  周大夫说他没打过jī血,不会打。大妞说卫生站的赤脚医生都会,周大夫是正规的大大夫,能不会?

  周大夫说,我穿着鞋哪,没打赤脚。打jī血,我真可怜这只jī,它招谁惹谁了。

  大妞说总是为了治病,好末当央儿的谁爱挨那一针。周大夫说大妞胖得都俩脖子了,会有什么病。大妞说她有肝炎。周大夫说十年前的急性huáng疽肝炎,到今天还没闹完呢,成什么了?

  刘婶说,打jī血是新鲜事物,应该努力扶植,指望着国民党的大夫改变观念是永远不可能的。

  周大夫说,依你这么说将来我们医院得改养jī场,穿上鞋的大夫也得把鞋脱了。

  刘婶说,这就对了,走与工农结合的道路,这是方向。

  jī的争论还没有结果,王满堂怒气冲冲大步流星地进了院,进来后二话不说,炸雷般的喊梁子。院里的人一时都有些莫名其妙。

  大妞说,你不是013去了吗,这又是哪一出啊?大妞从屋里拽出了睡得迷迷瞪瞪的梁子,还没等梁子清醒过来,王满堂一个巴掌已经扇了过去,大妞唰的一下护住孩子,要王满堂讲清楚,凭什么打人。

  王满堂问梁子,二凤呢?

  梁子说他不认识二凤。王满堂火更大了,绕过大妞要去打梁子,大妞左挡右拦,有几下就打在大妞的身上。街坊们纷纷来拉劝,梁子委屈得直哭,说他真不认识二凤。

  周大夫说现在的中学生都不上课,成天满街晃,有早恋现象难免,教育教育就行了。大妞说就是恋了也不怕,说明她的梁子有本事。

  门墩是个聪明人,从他爸爸进来找梁子要二凤,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他不说破了,他在一边起哄架秧子。他问梁子二凤家里还有三风没有,倒是刨子提醒他二叔,就是后院那个琉璃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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