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放牛_叶广芩【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张安达很知道自己的身份,来了先到正屋给我父亲请安,完家少爷在,就到完家少爷屋去,完家少爷不在就到看门老张的门房去喝茶说话。老张是唐山人,跟张安达算半个同乡,又都是姓张,自然就说到一块儿去了。张安达在北京没有亲戚朋友,唯一能串门的也就是我们家,老太妃们学习洋派儿,给下人们放假轮休,张安达休息了就来找老张。老张表面热火,其实从心眼儿里看不起张安达,认为张安达六根不全,是个有缺陷的人。老张特别想看看太监去了势的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又不好直接提出来,就想了个馊主意,张安达来了,他使劲给他喝茶,灌了好几壶,为的是跟张安达一块儿上厕所。没想张安达喝了那么多水,一点儿不动声色,倒是老张一趟一趟地。往茅房跑了好几回。张安达走了,老张把灌水的事当笑话说给我父亲听,我父亲让老张再不要捉弄人,说张安达本身残疾就已经很不幸了,去势是他人生最难堪的伤痛,岂能将那地方轻易示人。老张还是奇怪张安达的尿泡竟然能装得下几壶水,我父亲说,太监都有这个本事,能憋屎憋尿憋屁,否则在主子跟前当差,—会儿一跑茅房还行?

  没有两年,敬懿皇贵太妃去世,张安达彻底离开了麒麟碑胡同,冬月回静海老家住了几天,不习惯,又回北京了。在农村,他才知道自己已经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是个废人了。他娘告诉他,邻村西双塘方家早些年从宫里回来了,花四百大洋置了一处一砖到顶的大瓦房,过继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挺不错。张安达不想过乡下的日子,多年的宫廷生活尽管辛酸,但他知道了什么是细致,什么是规矩,在农村瞅哪儿哪儿脏。瞅哪儿哪儿不顺眼,地冻天寒,朔风野大,土屋四面透风,粗硬的被里虱子滚成了蛋……看戏得等一年一度的庙会,庙会上草台班演的那些“蹦蹦戏”也太糙,在静海的荒滩上绝找不出杨小楼和梅兰芳来……

  这也还罢了,顶难受的是大家都知道他的底细,他的背后永远有人在指指点点,人们看他的目光是好奇的,怪异的,内中不乏鄙夷也不乏怜悯,他成了人群中的异类。

  他明白了,在寿康宫中思念的桃红柳绿的家乡全是《小放牛》里的虚幻。

  转过年开chūn,张安达到我们家来,告诉我父亲他在北新桥金太监寺胡同买了一院房,院不大,用张安达的话说是盖得还算齐整。金太监寺离我们家不远,离雍和宫很近,环境很僻静。张安达说老太太也接来了,娘苦了一辈子,他得好好孝顺,另外,老太太身边也得有人伺候……家就得有个家的模样……张安达下边的话有些吞吐,但谁都听明白了,张安达要娶媳妇了。

  张安达娶媳妇,是大家都关注的事情,特别是老张,借着老乡的名义没事就往金太监寺胡同跑,说是去看老太太,其实是观察太监媳妇进门没有。终于有一天回来说,太监媳妇来了,是个梳着元宝髻的小娘们儿,还带着个将会走路的小丫头,是张家老太太从乡下花钱买来的。小媳妇是个寡妇,本人不在乎张安达是太监,说只要真心对她和孩子好就行。

  老张说,小太监是掉进福窝里啦,日子比我过得滋润。我要是在北京有房,把老婆孩儿都接来,当太监就当太监……

  我父亲说老张站着说话不嫌腰痛,真把他骟了,给座金山恐怕他也不gān。老张说,等着瞧,那媳妇现在是没想法,到将来保不齐红杏出墙,人家都说,“太监娶媳妇,不是太监活不长就是媳妇活不长”。

  老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等我到了记事的年纪,除了太监的妈死了以外,太监和他的媳妇都活得很好,老张的话算是白说。

  (四)

  我记忆中的张安达是个英俊人物,面庞白皙,皓齿明眸,穿得很讲究。灰哔叽大褂,黑礼服呢布鞋,鞋底是huáng牛皮的,软和随脚,走道没声响。脑袋像唱花脸的演员一样,寸发不留,刮了个“去青”。不是谁都敢把自个儿的脑袋收拾成这模样的,首先脑袋得长得周正圆润,不能坑坑洼洼,土豆似的里出外进,不能有伤痕疙瘩,得跟刮胡子似的,见天刮,可见张家的媳妇除了操持家务以外,还充当着剃头匠的角色。我特别欣赏张安达的圆脑袋,圆得好看,圆得秀气,当然,张安达对自己的脑袋也很满意,把头发刮光了就是他自信的表现。有一回我们家的老二脑袋长了秃疮,医院把他头发都剃了,大家才知道他脑袋的形状极差,前奔后勺,前后之长大于左右之宽,是个“梆子”脑袋,所以张安达剃光头是对自身的另一种展示,一种炫耀。

  端午、冬至、中秋,张安达逢年过节必来我们家,每次从不空手,不是由东直门大街鱼市上提篓鲜螃蟹,就是从安定门外菜园子买一筐顶花带刺的嫩huáng瓜,有一回还带来几只叽嘹叽嘹叫的小油jī儿,绒球似的满院跑。有人描述太监行走的步伐是“鹅行鸭步”,也有人说叫“四六步”,但我总觉得“四六步”更近乎戏曲的专业术语,总之是撇着八字脚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而有规律,我见过一张流传很广的慈禧出行照片,走在最前面左与右的是大太监崔玉贵和李莲英,两个人都端着肩膀,没有表情,完全是一副仪仗模样,不招人待见。但是张安达不,张安达活泼好动,从来没摆过什么“鹅行鸭步”,他走道向来是一溜儿小跑,灵敏又快捷。

  张安达是谦恭的,进了门不怕麻烦地给每一个人请安,包括我这个小人儿,也包括厨子老王和看门的老张,他从来不把自己搁在显要位置上,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底下人,把进退分寸拿捏得十分准确,他常常在你需要的时候就悄没声儿地出现了,好像他正巧赶上,让你觉得那么恰如其分,那么自然。比如,正月张安达和我父亲带我到雍和宫看“打鬼”,人挺多,我个儿小,什么也看不见,刚一懊恼,张安达就从后头把我举起来了,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看,这样一来我比所有的人都“高”,看得清楚极了。我父亲画画,张安达站在旁边看,他能把要用的颜色及时地准备好,把要换的笔、衣纹、鼠须、大小红毛之类准确无误地递到父亲手上,这绝非一日之功,连我们家专门画画的老七也做不到。

  母亲说,这是太监的本事。

  我说这是善解人意。

  张安达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当过太监,许多太监出了宫都住在庙里,过集体生活,彼此照应,可张安达从不往那个堆儿里扎,也不跟他们联系,刘掌案死后更是彻底断了来往。从外表上看,张安达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平常人更随和,更温良恭俭让,遇到什么事儿,他的态度永远是“依着您”。

  寿康宫短短的几年工夫,把一个静海的乡下小子磨圆了,磨得寻不出一点儿棱角来了。

  母亲说,张安达来我们家,是冲着我五姐夫完占泰的,他感念完家姐夫当年的帮忙,不是完占泰曾经很实诚地一趟一趟给他往静海家里捎钱,他的娘哪儿能活下来,哪儿能有后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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