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_叶广芩 【完结】(76)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王连长将泡好的酒给老姐夫端过去一碗,老姐夫喝了,目瞪口呆,半晌才说,他从没喝过这么香的酒,他这个酒鬼今日是长了见识了。

  王连长送过两三次酒以后再不见动静,老姐夫碍着面子也不好去要,想了个主意,就是趁半夜人们都睡下以后,夹着个碗,蹑手蹑脚蹭到酒缸边去舀。老姐夫平时动作很慢,此时却不然,他以极快速度舀出一碗,然后一路小碎步,奔回南屋,把昔日那一步两点,绕着圈走八卦的矜持都抛到爪哇国去了。有时一回不够,还要两回、三回……

  一天晚上。摇煤球儿的半夜起夜,看见老姐夫用碗在舀酒,第二天就把这事告诉了王连长。王连长嘀嘀咕咕地跟摇煤球儿的说了半天,摇煤球儿的从此再不起夜了,他置办了个夜壶。

  还没有等到来年,只四个月,山东媳妇有喜了的消息就传到我母亲耳朵里。母亲问五格格,王连长究竟用什么妙方达到这样神奇的效果。五格格说,这样的事情也就是他们王家的人才有办法,王连长的老家在大巴山,那里产一种当地人叫做“鹿含草”的植物,林子里的公鹿在jiāo配的时候,嘴里都含着这种草,是极有效的壮阳药。母亲说,我见老七画的画儿,那上头的鹿嘴里常常叼一棵灵芝,却原来是壮阳草,这倒是头回听说。五格格说,这种草,全紫阳,只在他们通河公社和平大队前进小队朝北的土里才长,其他地方哪儿也没有。母亲说,就是你公公寄来的那些香椿一样的gān草?五格格说就是,说两斤那样的gān草要是卖给供销社,能换回一头牛。母亲听了只是啧啧。

  三十多年后我随剧组排戏到过那个和平大队,老乡们拿出“红酒”来招待剧组,却没人敢喝。还在县上大家就知道了这酒的厉害,哪里敢招惹?有愣头小伙子自恃抗得住,喝了一口,问感觉如何,他说有股热气在小肚子里旋,继而朝下走,有种箭在弦不得不发的态势……众人哈哈大笑。

  因酒而得子,这也就是酒仙老姐夫吧。别人大概用不着。

  山东媳妇属高龄初产妇,自然要进协和医院,自然要六格格事事亲自参与。手术台上,一刀下去,掏出了金朝后裔的后裔,呱呱响亮的号啕里人人都是笑。老姐夫也笑,笑后又叹息——美国医院又放了他媳妇的元气!

  五格格给孩子取名完晓鹿,意为孩子的到来全凭了“鹿含草”的功劳。

  王连长提议叫完和平,以纪念他们家乡的和平大队。

  老姐夫给孩子取名完酒送,意思不说自明。

  报户口的时候完酒送变成了完九颂。

  三十三年后这孩子去了美国,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克莱尔?完,也很有意思。

  八

  老姐夫一直在幸福地生活着。细思量,他的一生,实在没有受过太大磨难和颠踬,这在生活于动dàng中的中国人中的确为数不多。“文革”冲击得那么厉害,连五格格也在所难免,也没有老姐夫的事。母亲说,占泰这人品格纯正,心地良善,故有神明护佑。老姐夫对他的幸运有自己的看法,他说,无思无虑,无嗜无欲,无秽无累,绝群离偶,神形两忘,烦恼自然也就不来侵扰了。

  但据我所知,到了晚年,老姐夫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神形两忘了,他时时在现实生活中浸泡着,达不到无思无虑的境界。究其原因也很简单,全是为了病,也不是什么疑难大症,是很普通的老年性疾病;前列腺增生。

  据调查,百分之七十的老人有可能患有这种病症,但这病在老姐夫这儿却是极其严重了,六格格说这全是他自找。年轻时频繁的“jiāo而不泄”,导致了今日的必然结果。也就是为那“添油法”、“采战”之术而付出的代价。炼jīng化气,还jīng补脑,倘若知道后面还有这么多苦头为补充,老姐夫当年不知还添不添油?

  初时,尿为双股,老姐夫对此并未介意,后来开始排尿不畅,开始尿中断,开始尿脓血,一夜间要起chuáng七次小便,用老姐夫的话说是嘀嘀嗒嗒尿不下三两,也就半酒壶吧。在老姐夫给六格格这样叙述病情的时候,六格格不客气地说,您得把酒戒了,酒是扩充血管的东西,您的前列腺已经肥大得厉害了,还要让它继续充血,这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吗?老姐夫说,酒是活血化淤的,我要用酒把那肥大给化了,酒有别肠,岂可以肌体而论?

  老姐夫嘴硬是硬,但那病的折磨却不因为他的嘴硬而减轻半分。他常常站在那里半天尿不出一滴尿来,憋得他浑身哆嗦,出一身冷汗。山东老太太心疼老姐夫,急得四处求人。她问过了,这病没法治,连大医院协和也多是顺其自然的“保守治疗”。学医的儿子从美国来信说美国有手术治疗成功的病例,让他的父亲去美国探亲带做手术,老姐夫坚决不去。他说上头已然让美国人拉了一刀,下头是绝不能让他们再碰了,就是憋死,他也认了。又有王连长打听来情报,说前列腺手术痛苦难言,常人难以忍受。他为老姐夫特意去医院见识了一例这样的手术,回来说,1943年他在甘肃被敌人抓了去,严刑拷打,压杠子灌凉水他都挺过去了,可惜敌人没给他来这一招,倘若敌人要给他做前列腺手术,他一准就会当叛徒,把什么都招了。

  老姐夫一听,对手术、对美国更没什么好感了。

  老姐夫带着病照样喝酒,和他在一块儿喝的还有王连长,两个人成了一对莫逆的酒友。离了休的王连长不愿回家,他情愿住在我们这个已经破烂得收拾不起来的家里,他说家里的气氛好,比他复兴路那大而无当的部长楼qiáng。他跟老姐夫一人占了偏院的一间小屋,有山东老太太给做着吃,今天是棒子米查粥、炒咸疙瘩丝,明天是小苏鱼儿、摊煎饼,都是部级gān部平日吃不到的,闲了还要听我母亲说说金家的旧事。王连长对历史感兴趣,也就对金家的旧事感兴趣,这也是大巴山和部长楼里所听不到的。

  五格格跟徐霞客一样,成了专业旅行家,一年中有大半年在火车、飞机上,各地的小工艺品买了不少,只是没见写出一篇游记来。

  这天,老姐夫的前列腺病又犯了,一头细汗地歪在chuáng上,佝偻着身体倒吸着凉气,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在艰难挣扎。王连长看了心里老大不忍,想起家乡那条湍急的通河,河里有一种细而长的鲫鱼,捞上岸来就是这样的。那种鱼肚内有虱,剖开肠腔取出,有蚕豆大,色白,会蠕动,是一种鱼的寄生虫,他父亲常把那些虱炒来吃,说吃了排尿畅快,但是这种东西能不能治前列腺就不知道了。王连长把这话跟老姐夫说了,老姐夫就对那鱼虱很是向往,托王连长写信给他的侄儿,让给弄些来。

  不久,一小包gān枯的鱼虱寄到京城,还附带有一封信,说鱼虱多么多么地难搞,家里雇人捕鱼花了多少多少钱,眼下gān什么动辄都是钱,没有“互相帮助”和“为人民服务”这一说了。王连长骂了半天“guī儿子就认得钱”,还是把钱给寄去了,对方要的不多,一百。

  gān鱼虱是炒不得的,老姐夫有老姐夫的处理办法,他跟王连长商量,小小鱼虱。吃到肚里,要分散到全身各处,走到病灶能有多少?不如研成细粉,用酒调了,采取局部外敷法,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王连长说是“集中jīng力打歼灭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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