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_叶广芩【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总算是为父亲做了开脱,小连知道要不写这封信,他妈得把舅舅吃了。

  趁着夜色,小连要走了,临行拉着我父亲的手久久不愿撒开。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一分手,大概就是生离死别,再无缘相见了。外面起风了,初淅沥以潇洒,渐而飒飒,风声中可以听到小连越来越重的喘息。充满亲情的此刻,彼此的心都变得细腻而柔软,父亲的手用了力,想的是外甥会最终改变主意。

  门外有人咳嗽,小连抽回了手,抹了把眼泪,低声说,舅舅,我走了。

  父亲挥了挥手,小连走出几步又回身附在我父亲的耳边说,吴贞肚子里有了……

  父亲说,是的,你不能让她也上吊吧。

  一个月后,父亲拄着拐杖能起chuáng了,在一明的护送下离开江西,辗转向北方移动。因为战事,几次困顿道途,流离沟壑,几次出入锋镝,出生入死。沐雨栉风,奔波日夜,历时近一年,终于回到北平家中。

  我的父亲在北屋的南炕上整整躺了六个月,溃烂的双腿在名医彭玉堂的医治下总算收了口。这期间,他在小炕桌上详细记录了江西之行的始末,取名《陶阳窑变》。要不,我也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一明和尚在北平没有停留,将父亲送到就立刻返回江西了,还住在那座庙里,贝叶蒲团,青灯古佛,长参寂静,了却余生。李居士还在,还做着粗淡的茶饭,只是广智走了。

  我的父亲江西一行撞进了革命怀抱又撞出来了,让人很遗憾。母亲的观点不同,说我父亲若是跟着小连走了,未必能有今天。没听小连说吗,他的战友十个没留下一个,他能活下来是侥幸。父亲若没有“侥幸”当然就不会有今天的我,能到人世上走一走是件很美好的事情,这么一想,我又不遗憾了。

  八

  北京解放第二年大连就被关进了监狱,罪名是“反动一贯道分子”,判刑十五年。政府在几年时间内挖出了一贯道三百多“祖师”,一百零四个“皇帝”。这些人敛财无数,害人无数,让人憎恨。那期间我还跟看门老张到东四“蟾宫”电影院看过一场政府拍摄的电影《一贯害人道》,揭露一贯道的骗人勾当。电影里的场面yīn森恐怖,吓得我半宿睡不着觉。老张比我吓得还厉害,他参加了一贯道,还jiāo了保命钱,他怕政府把他也抓走判刑,要那样他就见不着老婆孩子了,比月亮上砍树的吴刚还惨。万幸的是政府没理会他,只让街道积极分子找他谈了一回话,登了记就算完事了。老张得了便宜卖乖,说一贯道还骗了他的钱,他绝对是受害者,没想到政府竟然从一贯道道首退赔的款项中,把老张的钱发还了,合算老张一点儿亏也没吃,当着街道人的面使劲喊“共产党万岁”。

  小连是一九五一年回到北京的,到我们家之前回去看望了他的妈。我想回家的路上自然要路过胡同口的药铺,不知他从药铺门口过的时刻会不会想起小瑛子,那毕竟是他的初恋,是有过爱情结晶的。小连的回归并没有改变大连的命运,姑爸爸说她的小儿子薄情寡义,全没有手足之情,走了这些年整个变了个人,儿子不是儿子了,变成了一块铁板。她的那些孙子孙女自然也不是孙子孙女了,都是些靠不到跟前儿的野猫。老太太拒绝到小连那“樊笼”一样戒备森严的官邸去居住,仍旧住在细管胡同的小院里,过着炸酱面、炒huáng豆疙瘩丝的平淡日月。小连拗不过他妈,只好让人把房拾掇了一遍,安装了自来水和抽水马桶。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有抽水马桶的人家没几户,我每回到姑爸爸家去,怹都bī着我撒尿,把水箱的水拉得哗哗的。小连每月孝敬的钱,姑爸爸都用手绢包着,仔细地收在箱子里,等我撒完尿,就拿出来给我显摆,说这些钱足够她和大连将来过日子用的了。姑爸爸一边骂小连一边自豪地说她的小儿子是公家的人,小儿子的官位远远地超过了他的父亲“拨什户”,按过去朝廷的说法,是个一品大员绰绰有余,共产党不兴封妻荫子,搁有皇上那会儿,以小连的爵位,她封个一品诰命夫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九五九年国庆十周年,大赦犯人,大连不在其中。为这个我和父亲到小连家里去了一次,那是我第一回涉足“gān部子弟”们的居所。首先门卫让我们登记,再用电话跟秘书通报了父亲和我的姓名,等了半天里头才出来人领我们进去。这种做法对父亲和我来说无异于一个下马威,就像戏台上犯了错误的下级见上级要报名而入一样,让人心里很不受用。我跟父亲说了自己的感觉,父亲说我太过敏感,其实我知道,父亲比我还敏感,怹不说就是了。

  小连的住所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树小房新,不中不西,庭园当间不伦不类地立着座假山,北屋窗前修了座怪模式样的喷水池。进到正屋,应该算是客厅吧,内里竟是空空dàngdàng的,墙上没有字画,窗前没有花草,除了一个长沙发,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就那个沙发跟我们家嵌螺钿的太师椅比,也绝对差着档次。小连屋里的每样家具都用白漆涂着编号,桌子椅子凳子甚至连洗脸架子也在显著位置描着数字,大煞风景!后来我才知道,标了字码的东西都是公家之物,不属于小连自己。按父亲的说法就是说小连革命几十年,没给自个儿挣来一套桌椅板凳。

  却挣来了一群孩子,那些孩子分别叫做遵义、金沙、延安、柏坡,最小的一个正上小学,叫援朝。如果加上他们家夭折了的井冈、吴起、南京,那简直就是一部中国革命军事史。我们去的那天,金沙、延安和柏坡在家,见了父亲和我也不叫,只是瞥了我们一眼 就进去了,居高临下的态度显而易见,好像我们是没有觉悟的乡下佬,是死乞白赖上赶着巴结的穷亲戚,他们能让我们进门实在是高抬了我们,我们应该受宠若惊,应该感恩戴德。我们是为大连的事情而来,大连是他们的亲伯父,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我们不过是旁门外姓,不是看在姑爸爸份儿上,我们完全可以撒手不管,这些人连远近高低都分不清楚,一帮混蛋!

  那天小连急着要去开会,让父亲有话对吴贞说。吴贞的派头很大,穿着蓝呢子衣裳亮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白衬衣领子朝外翻着,身上一股香胰子味儿,有点儿穷人乍富的装模作样。吴贞坐在沙发上,叠着二郎腿,往后仰着,向沙发后背张着胳膊,全没个坐相,这让我羞于抬眼睛看她。表兄小连当初怎会看上了她,真让我匪夷所思。父亲说了大连的事,吴贞哼哼呀呀地打着官腔,父亲知道,大连的罪过是货真价实,定过案的,不好提前释放,能够进入大赦名单也必有多方面因素存在,只是希望看在姑爸爸年事已高,身边无人照料的情况予以宽恕。吴贞先是面无表情地昕着,继而瞪着父亲说,怎能说是“无人照料”?我们家是按月给了钱的,你说这样的话把小连摆在了什么位置?

  父亲说,老太太身边真是没人。

  吴贞说,接过来了,她不住,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勤务员上细管胡同伺候吧!

  父亲说,大赦是个难得的机会不是……

  吴贞说,小连是个原则性很qiáng的人,从没为个人的事朝国家张过嘴。

  谈话没有任何结果。我很快看出了,吴贞对大连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大连对这个革命的家庭来说是个毫不相关的局外人,大连的关押与释放跟他们家没有一点儿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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