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外阅世_丰子恺【完结】(65)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子恺

  有一天上课,先生点名,叫到“杨家儁”,下面没有人应到,变成一个休止符。先生问级长:“杨家儁为什么又不到?”

  级长说:“不知。”先生怒气冲冲地说:“他又要无故缺课了,你去叫他。”级长像差役一般,奉旨去拿犯了。我们全体四十余人肃静地端坐着,先生脸上保住了怒气,反绑了手,立在讲台上,满堂肃静地等候着要犯的拿到。不久,级长空手回来说:“他不肯来。”四十几对眼睛一时she集于先生的脸上,先生但从鼻孔中落出一个“哼”字,拿铅笔在点名册上恨恨地一圈,就翻开书,开始授课。我们间的空气愈加严肃,似乎大家在猜虑这“哼”字中含有什么法宝。

  下课以后,好事者都拥向我们的自修室来看杨伯豪。大家带着好奇的又怜悯的眼光,问他:“为什么不上课?”伯豪但翻弄桌上的《昭明文选》,笑而不答。有一个人真心地忠告他:“你为什么不说生病呢?”伯豪按住了《文选》回答道:“我并不生病,哪里可以说诳?”大家都一笑走开了。后来我去泡茶,途中看见有一簇人包围着我们的级长,在听他说什么话。我走近人丛旁边,听见级长正在说:“点名册上一个很大的圈饼……”又说:“学监差人来叫他去……”有几个听者伸一伸舌头。后来我听见又有人说:“将来……留级,说不定开除……”另一个声音说:“还要追缴学费呢……”我不知道究竟“哼”有什么作用,大圈饼有什么作用,但看了这舆论纷纷的情状,心中颇为伯豪担忧。

  这一天晚上我又同他靠在长廊中的窗檐上说话了。我为他担了一天心,恳意地劝他:“你为什么不肯上课?听说点名册上你的名下画了一个大圈饼。说不定要留级,开除,追缴学费呢!”他从容地说道:“那先生的课,我实在不要上了。其实他们都是怕点名册上的圈饼和学业分数操行分数而勉qiáng去上课的,我不会gān这种事。由他什么都不要紧。”“你这怪人,全校找不出第二个!”“这正是我之所以为我!”“……”

  杨家儁的无故缺课,不久名震于全校,大家认为这是一大奇特的事件,教师中也个个注意到。伯豪常常受舍监学监的召唤和训斥。但是伯豪怡然自若。每次被召唤,他就决然而往,笑嘻嘻地回来。只管向藏书楼去借《史记》、《汉书》等,凝神地诵读。只有我常常替他担心。不久,年假到了。学校对他并没有表示什么惩罚。

  第二学期,伯豪依旧来校,但看他初到时似乎很不高兴。我们在杭州地方已渐渐熟悉。时值三chūn,星期日我同他二人常常到西湖的山水间去游玩。他的游兴很好,而且办法也特别。他说:“我们游西湖,应该无目的地漫游,不必指定地点。疲倦了就休息。”又说:“游西湖一定要到无名的地方!众人所不到的地方。”他领我到保俶塔旁边的山巅上,雷峰塔后面的荒野中。我们坐在无人迹的地方,一面看云,一面嚼面包。临去的时候,他拿出两个铜板来放在一块大岩石上,说下次来取它。过了两三星期,我们重游其地,看见铜板已经发青,照原状放在石头上,我们何等喜欢赞叹!他对我说:“这里是我们的钱库,我们以天地为室庐。”我当时虽然仍是一个庸愚无知的小学生,自己没有一点的创见,但对于他这种奇特、新颖而卓拔不群的举止言语,亦颇有鉴赏的眼识,觉得他的一举一动对我都有很大的吸引力,使我不知不觉地倾向他,追随他。然而命运已不肯再延长我们的jiāo游了。

  我们的体操先生似乎是一个军界出身的人,我们校里有百余支很重的毛瑟枪。负了这种枪而上兵式体操课,是我所最怕而伯豪所最嫌恶的事。关于这兵式体操,我现在回想起来背脊上还可以出汗。特别因为我的腿构造异常,臀部不能坐在脚踵上,跪击时竭力坐下去,疼痛得很,而相差还有寸许,——后来我到东京时,也曾吃这腿的苦,我坐在席上时不能照日本人的礼仪,非箕踞不可。——那体操先生虽然是兵官出身,幸而不十分凶。看我真果跪不下去,颇能原谅我,不过对我说:“你必须常常练习,跪击是很重要的。”后来他请了一个助教来,这人完全是一个兵,把我们都当作兵看待。说话都是命令的口气,而且凶得很。他见我跪击时比别人高出一段,就不问情由,走到我后面,用腿垫住了我的背部,用两手在我的肩上尽力按下去。我痛得当不住,连枪连人倒在地上。又有一次他叫“举枪”,我正在出神想什么事,忘记听了号令,并不举枪。他厉声叱我:“第十三!耳朵不生?”我听了这叱声,最初的冲动想拿这老毛瑟枪的柄去打脱这兵的头;其次想抛弃了枪跑走;但最后终于举了枪。“第十三”这称呼我已觉得讨厌,“耳朵不生?”更是粗恶可憎。但是照当时的形势,假如我认真打了他的头或投枪而去,他一定和我对打,或用武力拦阻我,同学中一定不会有人来帮我。因为这虽然是一个兵,但也是我们的师长,对于我们也有扣分,记过,开除,追缴学费等权柄。这样太平的世界,谁肯为了我个人的事而犯上作乱,冒自己的险呢!我充分看出了这形势,终于忍气吞声地举了枪,幸而伯豪这时候已久不上体操课了,没有讨着这兵的气。

  不但如此,连别的一切他所不欢喜的课都不上了。同学的劝导,先生的查究,学监舍监的训诫,丝毫不能动他。他只管读自己的《史记》、《汉书》。于是全校中盛传“杨家儁神经病了”。窗外经过的人,大都停了足,装着鬼脸,窥探这神经病者的举动。我听了大众的舆论,心中也疑虑,“伯豪不要真果神经病了?”

  不久暑假到了。散学前一天,他又同我去跑山。归途上突然对我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的游玩了。”我惊异地质问这话的由来,才知道他已决心脱离这学校,明天便是我们的离别了。我的心绪非常紊乱:我惊讶他的离去的匆遽,可惜我们的jiāo游的告终,但想起了他在学校里的境遇,又庆幸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是年秋季开学,校中不复有伯豪的影踪了。先生们少了一个赘累,同学们少了一个笑柄,学校似乎比前安静了些。我少了一个私塾的同学,虽然仍旧战战兢兢地度送我的恐惧而服从的日月,然而一种对于学校的反感,对于同学的嫌恶,和对于学生生活的厌倦,在我胸中日渐堆积起来了。

  此后十五年间,伯豪的生活大部分是做小学教师。我对他的jiāo情,除了我因谋生之便而到余姚的小学校里去访问他一二次之外,止于极疏的通信,信中也没有什么话,不过略叙近状,及寻常的问候而已。我知道在这十五年间,伯豪曾经结婚,有子女,为了家庭的负担而在小学教育界奔走求生,辗转任职于余姚各小学校中。中间有一次曾到上海某钱庄来替他们写信,但不久仍归于小学教师。我二月十二日结婚的那一年,他做了几首贺诗寄送我。我还记得其第一首是“花好花朝日,月圆月半天。鸳鸯三日后,浑不羡神仙。”抵制日本的那一年,他有喻扶桑的《叱蚊》四言诗寄送我,其最初的四句是“嗟尔小虫,胡不自量?人能伏龙,尔乃与抗!……”又记得我去访问他的时候,谈话之间,我何等惊叹他的志操的弥坚与风度的弥高,此外又添上了一层沉着!我心中涌起种种的回想,不期地说出:“想起从前你与我同学的一年中的情形,……真是可笑!”他摇着头微笑,后来他叹一口气,说道:“现在何尝不可笑呢;我总是这个我。……”他下课后,陪我去游余姚的山。途中他突然对我说道:“我们再来无目的地漫跑?”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梦幻似的笑容。我也努力唤回儿时的心情,装作欢喜赞成。然而这热烈的兴采的出现真不过片刻,过后仍旧只有两条为尘劳所伤的疲乏的躯gān,极不自然地移行在山脚下的小路上。仿佛一只久已死去而还未完全冷却的鸟,发出一个最后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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