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外阅世_丰子恺【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子恺

  这青年学了一会,又来问我:“画如何可以学成?”我看他过去的成绩,大都偏重细部而忽略大体,因此所写的物象都失了真。就再告诉他:“写生不可重细部须重大体,务求全部同真物一样。”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观察没有jīng到,见其小而忘其大,因此他的描写没有全部正确。

  这青年学了一会,又来问我:“画如何可以学成?”我看他过去的成绩,虽然比前好些,但形状还是不正。就再告诉他:“写生第一要注意‘形’。无论细部或大体,形不正确,画的基础就不稳。”我的意思,是说他的描形还没有全部正确,还要加意观察。

  这青年学了一会,又来问我:“画如何可以学成?”我看他过去的成绩,比前好得多了,但形终末十分正确,细部及大体终未能完全兼顾,即观察的眼终未完全养成,就用抽象一些的话,再告诉他:“学画第一要写出物象的‘神气’,不可专写死板的形骸。”我的意思,是希望他把眼光放得远大些,捉住物象的特点,描出物象的神气。

  但是,这话太抽象了,弄得这位青年画学生莫名其妙,索性把画的学习停顿了。我很抱歉,恨不得把自己的体感分些给他,以完成其一箦之亏。有一天,我又与这青年在某处相会,旁边一个孩子正在搭七巧板。我看见他正在搭一个人的模样,所用的只是三种形状:正方形,三角形,平行四边形(麻糖片形)。虽然简陋不拘小节,然而大体很像人,而且神气活现。我见了似有所感,即兴地对那青年说:“学画要取法于七巧板!”这青年竟在这句话下顿悟,以后的成绩,忽然进步,都有画意了。

  这话大类禅宗说法,似不可信;却是依据画理的。原来画帖上第一重要的事,是大体姿态的描写,物象的神气端在于此,绘画的生命端在于此。有了大体,即使细部忽略,亦无大碍。反之,大体不正,即使细部十分jīng详,亦属徒劳。举日常生活为铆,譬如看人。你的朋友远远地走来,即使眉目未曾看清,代就大体姿态即可看出其为某君。反之,仅看一双手,或仅看眉目一小部分,即使是熟识的人,一时也不易认识。又如看风景,远观山形,如屏,如幛,如牛,如狮,如夏云,如秋黛。这所见的正是山的神气。反之,若身入山中,细看局部,即不见其神气,或竟不觉身在山中了。远观杨柳,如烟,如雾,如醉,如睡。这所见的正是柳的神气。反之,若走近柳边,细看局部,即不见其神气,似觉是另一种树了。看电影要坐得远,看画要退远几步,也都是为了远看能见其大体,能见其神气的缘故。可知物象的神气,不在细部而在大体。描画而欲得神,必须注重大体姿态的描写。

  形象的表现中,专讲大体的,莫如七巧板,或者十三块凑成的益智板。它们的工具的简陋,使它们不得不重大体,然而搭得巧妙的,不但形神毕肖,又留着给人想像的余地,颇富画意。这虽然是—种玩具,却暗示着画法的要点。一般小学生用画帖,初学用的画谱,大都从正方,三角等几何形体开始;写生画法,起稿时必须用直线,即使画个皮球也得先用直线围成,都是根据这个画理的。详言之,学画者执笔之前,宜对物象先作大体的观察,忽略其详细点,但把它看作各种三角形,正方形,长方形等几何形体所凑成的现象。画的初稿,就不妨先用几何形体描出,以后根据这大体一一加详描写,这样,无论何等加详描写,大体总归正确,即物象的神气总归保全。那个学画青年的所以成功,便是走上了这学画的大道的缘故。

  学画须从大体入手。这意思不是说细部描写无用,是说大体为重,细部为轻。详言之,画不外三种:(一)大体与细部兼顾的,(二)顾大体而忽略细部的,(三)顾细部而忽略大体的。前两种皆佳,第一种是良好的工笔画。像文艺复兴期的宗教画,古典派,làng漫派,写实派的作品,皆属其例。第二种是良好的粗糙画或简笔画。像表现派,野shòu派的作品,以及各种sketch〔速写〕和漫画,皆属其例。只有最后的第三种,顾细部而忽略大体的,才是劣品。像我国现在流行的某种月份牌,yīn历新年里到处发卖的花纸儿,以及多数香烟里的画片,皆属其例。这些画中,大概描工很jīng详,颜色红红绿绿,金碧辉煌。上眼鲜艳夺目,细看局部十分jīng致,但拿远来看,大体都不对!比例不适当,部位不自然,形不正确,因而不像真物,没有神气:甚而至于奇形怪状,令人发笑或害怕。

  缺乏美术教养的人,低级趣味的人,对于绘画不知大体,局部的工致和鲜艳都能满足他们的美感。他们便是上述第三种绘画的欣赏者。在世间,尤其是在我国,这种欣赏者占大多数,所以美术往往难于正当发展,所以自来的美术家,往往因为曲高和寡,而躲入象牙塔中。

  故我现在举七巧板的比喻来,说明绘画的要点,不但专为绘画的初学者说话。希望一般的人,也都具有这一点美术的欣赏力。

  第二篇 如烟往事(上)

  家

  从南京的朋友家里回到南京的旅馆里,又从南京的旅馆里回到杭州的别寓里,又从杭州的别寓里回到石门湾的缘缘堂本宅里,每次起一种感想,逐记如下。

  当在南京的朋友家里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主人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在少年时代曾经共数晨夕。后来为生活而劳燕分飞,虽然大家形骸老了些,心情冷了些,态度板了些,说话空了些,然而心的底里的一点灵火大家还保存着,常在谈话之中互相露示。这使得我们的会晤异常亲热。加之主人的物质生活程度的高低同我的相仿佛,家庭设备也同我的相类似。我平日所需要的:一毛大洋一两的茶叶,听头的大美丽香烟,有人供给开水的热水壶,随手可取的牙签,适体的藤椅,光度恰好的小窗,他家里都有,使我坐在他的书房里感觉同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相似。加之他的夫人善于招待,对于客人表示真诚的殷勤,而绝无优待的nüè待,优待的nüè待,是我在做客中常常受到而顶顶可怕的。例如拿了不到半寸长的火柴来为我点香烟,弄得大家仓皇失措,我的胡须儿被烧去;把我所不欢喜吃的菜蔬堆在我的饭碗上,使我

  无法下箸;qiáng夺我的饭碗去添饭,使我吃得停食;藏过我的行囊,使我不得告辞。这种招待,即使出于诚意,在我认为是逐客令,统称之为优待的nüè待。这回我所住的人家的夫人,全无此种恶习,但把不缺乏的香烟自来火放在你能自由取得的地方而并不用自来火烧你的胡须;但把jīng致的菜蔬摆在你能自由挟取的地方,饭桶摆在你能自由添取的地方,而并不勉qiáng你吃;但在你告辞的时光表示诚意的挽留,而并不监禁。这在我认为是最诚意的优待。这使得我非常高兴。英语称勿客气曰athome。我在这主人家里做客,真同athome一样。所以非常高兴。

  然而这究竟不是我的home,饭后谈了一会,我惦记起我的旅馆来。我在旅馆,可以自由行住坐卧,可以自由差使我的茶房,可以凭法币之力而自由满足我的要求。比较起受主人家款待的做客生活来,究竟更为自由。我在旅馆要住四五天,比较起一饭就告别的做客生活来,究竟更为永久。因此,主人的书房的屋里虽然布置妥帖,主人的招待虽然殷勤周至,但在我总觉得不安心。所谓“凉亭虽好,不是久居之所”,饭后谈了一会,我就告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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