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玉镯_叶广芩【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我说,你们家的先人好像没有叫中基的,历代皇上再没谁挨得上中基的边,那个唐朝的李隆基跟您隔着十万八千里,扯不上大不敬的罪。

  赫兔兔说,老姑太太难道不知道郑中基?

  我问郑中基是哪朝天子。赫兔兔说,您连郑中基都没听说过?

  我问郑中基究竟是谁,赫兔兔说,大歌星呀,当红的!

  我问代表歌曲是什么,赫兔兔说,《无赖》!

  看我有些疑惑,旁边的“绿镯倩使”摇头晃脑地唱起来,何必跟我我这种无赖没大半生还是很失败但是你死却不变心跟我拼命挨转换别个也忍心偏偏作怪。

  粤语,没有断句,我听不懂,但我承认,的确很好听,“倩使”的嗓子不错。

  赫兔兔窥出我对“倩使”歌曲的欣赏,有些小得意地说,他这还是一般的,我比他要唱得好。今天请您来,一来是帮着选个名,二来是给我们写几首歌词。听说您是作家,编词应该不难,我们不能老唱别人唱过的歌,我们得有自己的歌,是吧?老早时候,我爷爷唱过曲子,听说曲词全是自己和您家的五爷爷编的,红遍北京哪!这回您得跟我们合作一回,您得凑着我红一把。

  我说,别说编词的事,先说说你怎么变成了俄国人后裔了?

  “绿镯倩使”说,不是变,人家本来就是!

  在我印象中,赫兔兔是地道的中国公民,从他这儿往上数三辈,均是北京东城手帕胡同居住的普通市民,从我认识的他的祖父赫鸿轩再往上数三代,也没有出国的经历。而且他们家一直在手帕胡同没搬过家,那所房子在南馆西面,是他们家的祖业,一直到北京办奥运会,将北小街路东的大片平房都拆了,改造成了居民小区,这个家族在手帕胡同才画了句号。这回,赫兔兔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又联系上了我,电话里说他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他和他的那些叔伯兄弟们也断了来往,独自一个人在北京。我问赫兔兔靠什么生活,他说手帕胡同的房产因为是北京白菜心,政府拆迁给了不少补贴,新房子买在望京,租出去了,他跟“绿镯倩使”一块儿居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比亲兄弟过之,一切都很好。

  敢情是位吃瓦片的爷。

  当年,赫兔兔的爷爷奶奶还在时,我曾代表我们家吃过赫兔兔的满月酒,这样推算,赫兔兔今年应该是二十岁。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失去了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应该是很不幸的,家庭宠爱的缺失让我对这只兔兔充满了怜惜之情。然而在那张如同大孩子般的脸上,我却读到了无奈和内敛,他在忍耐着生活中的许多不愉快,看得出,他找我是付出了勇气的。

  其实我对他祖父赫鸿轩的了解远比他要多。

  赫兔兔让我一阵阵恍惚,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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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赫鸿轩是我们家老五的朋友。老五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是父亲的大福晋瓜尔佳氏的末生儿子,从小死了娘,在缺少温情的大宅门里度过了寂寞冰冷的童年,年少时缺疼少爱,在性情上便有些格涩。老五不听话,不服管,我行我素,想起一出是一出,曾经跟着父亲的把兄弟王国甫的儿子王利民一块留学外洋,没一年两个人就先后脚回来了。王利民带回了思想,参加了共产党,在北平闹开了革命,接着到南边参加了军队。我的五哥,初冬天气,回来时除了单裤单褂以外还有一身杨梅大疮,浑身溃烂得不成模样。父亲气得骂他,他用洋话回敬,大家于是知道,老五留洋海外,收获不止是杨梅大疮,还有流利的外语。老五抽大烟,赌钱、嫖jì,在我们家属于叛逆和败类,后来被父亲逐出家门,以眼不见心不烦为原则,让他在东四九条自立门户,独自另过。老五的朋友很多,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社会的政要,倜傥的名士,红遍九城的伶人,自以为是的前清遗少,甚至满街溜达的混混儿和倚门卖笑的娼jì,无不是他的至jiāo友好。他九条的家里,大烟气铜臭气混杂,馊烂气脂粉气相糅,间或还夹杂着翰墨的清香、洋人的狐臭,掷骰子的喧嚣,昆曲皮huáng的吟唱,总之,莫名其妙,一塌糊涂。

  在家族中,老五和我的接触并不多,他在外头满世界折腾的时候我刚刚出生。据我母亲回忆,我出生“洗三”那天他回来过一趟,并不是专为我的仪式而回,而是回来跟老七要画换钱,恰好赶上了。

  现在产院的新生儿一生下来护士就给清洗,只要健康没病,第二天就把gāngān净净的宝贝儿抱到产妇跟前。旧社会妇女生产多是在家里,小婴儿生下后满身的血污只是用布擦擦,真正的洗澡要等三天以后,由“接生姥姥”主持,谓之“洗三”。“洗三”对孩子的一生是件重要的事,这天亲戚朋友都要来,仪式开始,往洗婴儿的温水盆里扔些铜钱什么的纪念物,叫“添盆”,是祝贺、喜庆的意思。北京雍和宫大殿后头供奉着乾隆作为婴儿时“洗三”的盆,是一个缠绕着金龙的考究大盆。我自然没有乾隆的福气,洗我也就是普通的洗脸盆罢了。母亲说我“洗三”那天,热水铜盆放在八仙桌上,我被剥光了衣裳,托在“洗三”姥姥的手上,亲戚们围着盆站了,盆底沉着他们添的“喜”。那时抗战到了尾声,家家都穷,混合面把大伙吃得面huáng肌瘦,直不起腰来,盆里的贺仪自然也就是三三两两的铜板,最值钱的是我舅妈扔进去的一对小银镯子,没有花纹,简单的一个细圈,勉qiáng而羞怯。这些礼物把我衬托得很草根,很不值钱,很没有面子和人缘。我的长相并不出色,身子骨弱,奔儿喽头,细huáng毛,眍眍眼,塌鼻子。我母亲说我就像一只褪了皮的兔子,细胳膊细腿,甚不中看。长大后我在成都的摊子上见过准备做麻辣兔丁的兔子,剥了皮倒挂在铁丝上,那模样实在不怎的,想当年自己曾和它们属于同一系列,心里难免不自在。在亲戚们对“剥皮兔子”的一片赞美声中,姥姥将一捧热水拍在我的脑袋上,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洗洗头,长大当诸侯。

  母亲在里屋炕上说,我们家丫丫不当诸侯,当诸侯那是造反。

  “洗三”姥姥朝我母亲方向瞥了一眼,把水撩在我的屁股上说,洗洗腚,长大当诰命。

  母亲在屋里又言语了,我们丫丫不当诰命,我们只求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儿的。

  母亲是被动乱的苦日子吓怕了。

  姥姥很不高兴地把一捧水闷在我脸上,我号啕大哭起来,亲戚们立刻大声喊好,孩子哭得响亮卖力叫“响盆”,是大吉之兆。母亲在里屋嚷嚷,你们把她呛着了!

  我“响盆”响得厉害,连蹬带踹,连咳带哭,已不是没皮兔子,变成了浑身jīng湿溜滑极不安分的泥鳅,一抡胳膊,一打挺,半个身子挣出姥姥手心,掉在盆沿上。众人一阵惊呼,母亲从炕上蹿下来,顾不得穿鞋,分开众人一把把我抓在手里,嘴里叫着,我的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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