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72)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这件事过去之后,我们就在思量:爸爸画着《卖花人去路还香》的那本尺页是否由钱君匋先生jiāo了出去呢?为此,我们对钱先生很有意见。华瞻哥甚至还代表爸爸写了一封信去批评钱先生,表示要和他断绝师生关系,叫他以后别再来我们家向爸爸要画。据说钱先生为此十分惶恐,又不敢来解释。爸爸去世以后,胡治均先生曾访问钱先生。在言谈中,钱先生就讲起了这件事。他说那册子并非他jiāo出去的。他因受命于某人,要把这画册传送给好几个画家作画,所以从我家取走后马上又送到另一个画家家里去了。他说,是造反派到那画家家里去批判,那画家才jiāo出来的。至于那封绝jiāo信,经胡先生说明情况后,他才安心一点。爸爸去世开追悼会时他不敢出席,写了一首诗,题为《哭丰子恺先生》:

  意气相投五十chūn,一朝传讹罪吾身。

  临风遥哭先生殁,难雪此冤百世存。

  爸爸骨灰安放时,钱先生心中已略释然,便参加了。

  在那段时间里,出于保护爸爸的人身安全,宝姐、华瞻哥和我,三人曾到三楼小房间里讨论:如何制止爸爸给人们画画。讨论结果,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取去他的笔砚,使他无法再写再画。他们叫我去执行此事。爸爸起初对此没有意见,但到了第三天,他已按捺不住不写不画闲坐着的难受,焦躁地对我说:

  “一吟,你拿走了我的笔砚,比挖了我的心肝还痛苦,赶快还我吧!我不写不画就是。让我临临字帖吧!”

  我听了很内疚,马上还给了他,也没向两个共同商量的人请示。

  是的,爸爸是个闲不住的人。在这暗无天日的环境中,难道连写写画画也没有权利了吗?此后他确实只是用毛笔临临帖而已。

  人们对于“文革”实在已很厌倦。谁愿意一天到晚生活在斗争中呢。人民大众所

  喜爱的毕竟是真、善、美!据说这次“黑画展”的观众,除了极少数人蒙在鼓里以外,绝大多数是来欣赏名画家的名作。在那遍地硝烟、到处批斗的境遇中,难得有一次名画家的展览啊!

  少小离家老大回

  爸爸大概自己觉得健康情况越来越差,所以又动了回故乡看妹妹的念头。那时我们的健康知识实在太欠缺,甚至连“健康”二字都不敢提。记得朱幼兰先生曾经送我一张《健康第一》的横幅书法,我竟吓了一跳:这种横幅怎能公开地挂到墙上!造反派见了会说:怎么可以把健康放在第一!应该是把毛泽东思想、读毛主席的书放在第一啊!

  爸爸长期坐在桌前,别说外出了,连房间里也不大走动,对健康肯定是不利的。癌症的病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侵袭他,但1975年回乡时,癌症肯定已有发展。可怜的爸爸,我怎么全然没有察觉啊,以为你只是年老体弱。那一年,爸爸虚龄78岁。我现在已将跨进80岁,还在忙这忙那,天天出去走动。我对健康的无知贻害了爸爸,我们应该坚持让他按时拍片检查的。现在想来,真是遗恨无穷!

  这回陪同前往故乡的仍是胡治均先生。而且他又写下了一篇《石门湾忆游———侍丰子恺老师游故乡》,给我写这本书帮了大忙。爸爸最后的两次出行,都有仗于胡先生的得力陪同。先姐这次虽然也同行,但她身体较弱,不能当主力军。同行的还有两个小姑娘:她女儿阿chūn和我女儿小明,一群人浩浩dàngdàng出发。胡先生文中说:

  一九七五年四月十三日清晨,我们从上海搭沪杭火车,向浙江长安站出发。……一行五人中,老中少三代人,谈谈聊聊,三小时的车厢生活,也很欢乐。先生爱饮酒,我们考虑到在火车上的方便,同时为了不致引人注意,把酒事先装在药水瓶里,要喝的时候,只需从瓶里一口口往嘴里送,也用不着杯子。先生就这样安逸地在车座上享受着旅途的乐趣。先生这种饮酒似吃药的动作,不知从什么时候,被邻座旅客发觉了,他们jiāo头接耳,不断发出惊奇的微笑和轻声的议论。他们怀疑:“这位老公公得的是什么病呀!吃的是什么药呢?从来没有见过有这样不停地服药,而且药量又是那么重,二百五十克的药水快要喝完了。”他们不断地把眼光扫向先生,扫向我们同行的人,想在我们的面部表情中找出答案。可是我们没有告诉他们这个秘密。大药量的老公公只报以亲切的微笑,频频向他们点头,直到我们在长安站下车,与他们分手的时候,这些好奇的暂时同路人,还没有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达长安站,从石门湾开来的小汽船,已经在等着我们。专程来接的有先生的外甥蒋正东、堂侄儿丰坤益,以及其他亲友共六七人。从长安站到船码头的这段路程,没有任何代步,只得由两个人搀扶先生行走。我们发现先生的脚力已非常差,他走一会就要停下来歇一歇,我们就请他在人家门前的阶沿上坐下来,有时就索性坐在路旁的石块上。这样走走坐坐,到船埠的二百多公尺距离,差不多休息了四五次。这位老人,在“四害”横行前,曾健步登临过井冈山革命圣迹,攀登过huáng山天都峰。想不到被摧残之后,会留下这么严重的后果。我只是想着暗暗难过,其他同行的人,都面面相觑,同样是难过,却说不出话来。倒是先生自己打破了这一沉默。他说:“不要紧,慢慢走,总会走到的。”他那坚qiáng的自信心,乐观的jīng神,依然是那么充沛,使我永远不会忘记。

  在正东的妥帖布置下,我们在船舱里安顿下来。船舱小而不挤,粗而整洁,尽可自由自在地坐起。船中又有小桌矮椅,可放酒摆茶。先生一边悠闲地饮酒,一边指着坐在船尾上的蒋正东,讲出有关他的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遭遇来。

  正东本来的名字叫“镇东”,是先生的嫡亲外甥,也是这次招待我们的主人。他是个道道地地的贫下中农。镇东的母亲是先生的妹妹,就是《缘缘堂随笔》中提到的雪雪。抗日战争爆发,先生仓促离开石门湾后,正是从镇东的家乡南圣浜开始,从此辗转流徙内地。那时正东还是个没取名的孩子。先生在离开南圣浜时,为了表达痛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为了纪念这次离乡出奔,特地给外甥取一个名字叫“镇东”,是镇服东洋鬼子的意思。可是,这样含义非常明白的爱国思想,在“四害”横行的时期却被叱之为“恶毒攻击”因为他们把“东”字曲解为东方,即中国。娘舅外甥为此受到冤屈,外甥不得不把原来的“镇东”改为现在的“正东”。先生讲完这段新鲜故事,沉痛地叹了一口气说:“唉,真是爱国也有罪呀!”

  我想补充几句。据我所知,镇东改名并非为此,而是因为镇东姓蒋,叫蒋镇东。如果把“东”字理解为一位伟大领导人的名字,再把“蒋”字引申一下,于是就会出现某某人镇压某某人,那还了得!明明胡先生也是对我这样讲的。但如今发现他文中换了一个说法,那要不是编辑改的,就是他自己换了一种写法。胡先生的文章写于1979年,阳光还远远没有如今这么灿烂。在“yīn,有时有小雨”的时节,把这故事修改一下,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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