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70)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为软姐、维贤兄写的是一张立轴,一副对联;我的两个侄儿,一个叫克祥,刚巧在杭州出差,一个叫建祥,正在浙大读书,两人也意外地获得先生墨宝各一件,高兴极了;再有一张横批,是先生叫我寄给青海的大儿子易qiáng的。我当即在杭州寄出。

  给我的最是优惠,共得两件,一件是先生旧作《一剪梅·清明》,为了纪念这次游杭,先生特地加跋为记,跋曰:

  一九七三年清明时节,偕治均游杭州,明山秀水,悦目赏心,客窗率录旧作。子恺

  另一件是二尺小联。联曰:

  寒岩枯木原无想,野馆梅花别有chūn。

  我没能陪爸爸去杭州,只好引用胡先生的文章。胡先生是学徒出身,全靠自学成才,竟留下了这么好的一篇文章,补充了爸爸1973年杭州之游的空白。我真该好好谢谢他。可是到哪里去谢呢?胡治均先生已于2004年9月18日因患气管癌离世。终年虚龄84岁。胡先生的母亲活到102岁。我们以为胡先生有长寿的遗传,也会活过100岁。岂料天不假年,说走就走了。人就是这样听天摆布的,所以我每天赶着要把这本书在我有生之年写好,给后人留下一点纪念我父亲的资料。

  旷世巨着《护生画集》

  从杭州回来,爸爸又投入了工作。

  爸爸在养病期间所做的工作中最难能可贵的,要算画《护生画集》第六册的事了。弘一大师诞生于1880年。爸爸画护生画集为他做寿,从弘公50岁开始,每次整寿按年龄数作画出书。本应在1969年画成第五册90幅的,爸爸提早在1965年上半年就完成了。寄给广洽法师后,法师马上jiāo香港商务印书馆于同年9月出版。此次出版不仅第五册,连同前面的一、二、三、四册也一起出版了,而且都是根据手迹印出,不是从以前出版的书翻印的。第四册的手迹1960年完成寄广洽法师于次年年初出版后,原稿手迹本来就在法师处。而前面三集的原稿如何也都集中到了法师手上呢?其中有个奇迹。法师在1965年仲夏所写的《“护生画集”五集合刊附言》中,曾把这个奇迹jiāo待了一番。

  《护生画集》原是非卖品,欢迎翻印的。第一集1929年由开明书店出版后,佛学书局、中国保护动物会、大法轮书局都发行过。第三集1949年爸爸从香港带回后就jiāo大法轮书局出版,这两集的原稿都由书局的主人苏慧纯保存着,但第一集只有文稿,缺了画稿。第二集也是由开明书店出版,佛学书局和大法轮书局发行过的,但原稿(无论文稿或画稿),都已遗失。奇迹就在这时出现了。

  爸爸的一位私淑弟子,名朱南田(1918—1988),当时是酿造七厂总务股gān部。业余爱好书画,又擅长诗词。他十分爱好我爸爸的作品。1960年,爸爸就任画院院长的消息在报上公布后,勾起了他二十多年来渴慕之忱,就通过画院转信得识了我爸爸。以后几乎每周日上午都来访问。有一回,朱南田先生讲了一件得意的事给我爸爸听。我现在把朱先生于1985年7月用小楷写成送给我的一篇长文《我与子恺师的因缘》中有关此事的一段文字引用如下:

  解放后,我偶在广东路古玩商店看到李、丰两先生合作的《续护生画集》手迹,出自敬慕,决心购下珍藏。这份手迹书画共六十页。索价一百六十元,后以九十六元成jiāo。我手头拮据,先付二十元定金,而回家筹措未竟,只得卖去家具三人沙发椅一张,才勉成其事。我就此写了五绝一首:

  未识丰师面,先联翰墨缘。护生心恻恻,祝寿意拳拳。

  画笔jīng而约,书风静若禅。沽资何处着,鬻椅凑囊钱。

  没有想到日后为我与丰师在情谊上增添了一段佳话。

  朱南田先生讲了这件事,爸爸听后十分兴奋,那时《护生画集》已在新加坡出版第四册(文字部分由朱幼兰先生书写),正愁前三册原稿分散遗失。他便于1964年把觅得第二册原稿之事写信告诉广洽法师,信中说:

  朱南田先生去年曾携原稿来与弟看,苏居士亦来看,共庆四册护生原稿全部在世,皆大欢喜。弟曾私下打算:最好将一二三都买得,送弟尊处,与第四一同保存在弥陀学校。但不曾出口。因一则朱甚宝爱,不知肯让否,二则苏居士是否肯让,亦不可知。来信有欲得之意,则不妨开口征求意见。此乃宏法之物,非私人财产可比。求其集中稳妥,勿东分西散,以便永久保存,正是好道之心,非谋利也。倘尊意欲收集,弟当为jiāo涉。

  此信末尾,爸爸又补写了几行:

  补告:朱南田言,第二原稿原由嘉兴范古农居士之亲戚某保存,后其人死,子侄作废纸卖与旧货摊,幸为彼所得。可见私人保藏之不可靠。弟回思画第二后,即逃难(抗战)。此原稿在上海,不知缘何流入嘉兴。

  爸爸说的旧货摊,其实就是广东路古玩商店。后来广洽法师来信一定要爸爸设法买得一二三集原稿,并表示愿向朱、苏两位居士致谢。爸爸向二位情商,蒙他们慨然同意捐赠。爸爸自己又补画了第一集的画稿。这样一来,三集都完整了。于是全部寄新加坡jiāo广洽法师保存在他创办的弥陀学校内。

  这件事,实在是种种因缘的凑合。试想:如果第二集没有到朱南田先生手里,如果朱南田先生没有认识我父亲,如果苏慧纯居士那里缺少的不是画稿而是弘公写文字的文稿,《护生画集》头三集就永远无法团圆了。广洽法师感谢“佛力加被”,我却认为弘公在天之灵在暗中保佑着,促使这一浩大的“工程”圆满完成。

  弘公保佑的还不止这件事。《护生画集》第五集原来应该在1970年出版的,爸爸却提早在1965年(“文革”前一年!)上半年就画好,请厦门籍书法家(当时在北京工作)、因明学家虞愚先生写了文字部分,寄jiāo广洽法师于同年9月就出版了。如果晚了一年,“文革”一声pào响,爸爸便忙于应付批斗,怎么可能完成这第四册呢!

  但更稀奇的事还在第六册。想必又是弘公在冥冥之中示意他的忠实的弟子:“余年无多!”爸爸毅然决然地在1973年(逝世前两年!)筹划起第六集的材料来。

  “文革”前几乎定期来我家的几位常客,自爸爸病休后渐渐地恢复来探望他。朱幼兰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个位。关于第六册的情况,他知道得很清楚。1986年1月他在《大成》杂志上发表了《丰子恺和他的护生画集》一文。其中关于第六集的情况介绍如下:

  十年动乱,一场浩劫,丰先生受到冲击,《护生画集》成为批判材料。然而,先生毕竟学佛有得,临危不惧,仍然以护生画第六集夙愿为念,遂于一九七三年毅然决然筹划第六集,以圆满其功德。但在“文革”动乱中,有关书籍损失殆尽,缺乏画材,先生于此颇费踌躇。一天,他与我谈及筹划护生六集事,命我搜集可供参考的书籍。我回家在尘封的旧书中找到《动物鉴》一册送去,先生翻阅后笑曰:此书材料丰富,有此参考,画材不愁了。先生篝火中宵,认真选材构思,jī未鸣即起chuáng,孜孜不倦地作画,不久百幅护生画圆满告成了。他将画稿给我看时,低声对我说:“绘《护生画集》是担着很大风险的,为报师恩,为践前约,也就在所不计了!”并说:“此集题词,本想烦你,因为风险太大了,还是等来日再说吧。”我听后,深感先生的为人,时时想到别人的安全,唯独不考虑自己的安全。我在先生为法轻身jīng神的感动下,就毛遂自荐说,我是佛门弟子,为宏法利生,也愿担此风险,乐于题词。先生见我至诚,也不固拒,于是护生第六集的书画,在艰难中提前于一九七三年完成定稿了。越二年,先生西逝,在安详舍报之前,以护生画六集的夙愿,前后经过五十年左右,终于圆满完成为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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