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我们学习每周只有一次。在学习会上光是聊天……爸爸画护生画,我没……”

  这时爸爸在一旁端详这幅出问题的画,自言自语说:

  “九州明明是指中国,我这一点难道不懂……画中的城墙是长城模样,更证明了我指的是中国。我怎么会……真是见了鬼了!”

  华瞻哥见爸爸自责,便安慰他说:

  “好了好了,事情已经过去,就别去想它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挽救这件事。弄得不好,可以被定为‘反革命’,那时麻烦就大了。”

  反革命是要坐牢的。

  我们三人都紧张地陷入沉思。……最后还是爸爸先说话:“写信请广洽法师帮忙!”

  我们两人听了,好像看到了救星。都说:“好!这办法好!不过具体怎么做法,还得慎重考虑。”

  以前爸爸寄出去的东西,曾受过检查。我们有个党员同事在“文革”初期曾透露给我和宝姐听,说爸爸是“内定”的“右派”,因为他老是往外国寄书册。是的,爸爸确实常给广洽法师寄书画作品和图册。可他们怎么会知道呢?难道邮局可以随便拆包?既然这样,爸爸这回如果再往外寄信求助,信被拆了可了不得啦。我们仔细商量的结果,由爸爸写一封信给广洽法师,就说那最后一幅画是解放前1946年的旧作,早年寄赠法师的。只因法师凑不满80幅,从旧画中随便选了这一幅放了进去。如今既已出版,务请刻一个“1946年”的图章,盖在每本书这幅画下方的角上,以弥补此错误。

  “好,好,就这么办,”华瞻哥表示赞同。“你们看,爸爸在这册书的‘后记’中写的就是‘广洽法师将予历年陆续写寄之护生画八十幅在星洲副刊’———爸爸这幅也属‘历年’之列呀!”

  我们也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笑万家愁

  “啊呀不对!”我忽然想起,“如果法师来信说那是你自己选的,不是我选的啊,岂不更糟!”

  三个人又都沉默了。最后还是爸爸出了个好主意:“这样吧,我给法师拟一封回信,要他照抄。”

  “这样做法师会不高兴吗?”

  “不会不会,法师很尊重我的,”爸爸说,“再说,他们在外面也会听到‘文革’的情况。他会了解的,他会帮我这个大忙的。”

  我们就帮爸爸拟定了回信,回信内表示这是法师自己从爸爸的旧作中选取这幅画的,现已一一盖上“1946年”的图章。很晚,华瞻哥才离去。第二天,我把信投进了邮筒。于是,天天等待着回信。……

  自“文革”以来,我每天为爸爸的事愁眉不展。自从发生护生事件以后,我更加发愁了。现在我两眉之间有两条皱纹,以前没有的,就是“文革”中出现的。那一阵子,我天天蹙着眉头祈求上苍保佑爸爸别出事。

  等呀等呀,信终于来了!完全照爸爸一样写,而且说他已盖上了“1946年”的图章。(已送出的书只好算作漏网之鱼了。)广洽法师真好!我们好比有了护身符,我拿着信舍不得放下来。

  “啊呀!我们把这封信放在哪里才好啊?”我忽然想起。“不是到处都在抄家吗。如果这护身符被他们抄走,……”

  我这话引起了家里人注意。大家都发起愁来,想出了种种办法。我楼上楼下走了一圈,发现通向客厅的大楼梯和通向厨房的小楼梯jiāo汇的那个平台上似乎有一个dòng。我蹲下去用手挖一下。那dòng是转弯的,而且不是无底dòng。把信塞在里面,既安全,又不外露。我把信放了进去,大家心中都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一吟,既然信可以藏起来,那我们把汉兴里的房子顶掉了得来的那些‘小huáng鱼’,你也找一个地方藏一下吧!如果给他们抄走了,就算有得还,至多也只是按平价的行情折价给了钱,太吃亏了。”妈妈说。

  我朝爸爸看看,爸爸说:

  “对了!我忽然想起来:按政府规定,饰金可以私有,而这种金条似乎必须归国家收藏。”

  “那还是藏起来的好。让我再来找个好地方吧!”

  我又楼上楼下兜了一圈,英娥阿姨跟在我后面。我们走到了厨房里,她指了指楼梯间。所谓楼梯间,是楼梯下面进去高而后来渐渐低下去的一个cháo湿的暗间。里面放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我觉得这种地方反而受人注意。不过,我打开门后,发现左下方有一扇我平时从未注意到的小门。打开一看,里面黑糊糊的,一股cháo湿的气味向我袭来。这里原来是我们这幢房子底楼的地板下面。从弄堂走进我家房屋时要跨上4级水泥的扶梯。把房子的底层造高一点,是为了防cháo湿。这可帮了我大忙。我决定钻进去。这么大一个地方,哪儿都可以安全地容纳这几块比指甲略大的“小huáng鱼”。

  “我进去吧!”忠诚的英娥阿姨见我进去有点困难的样子,自告奋勇地说。

  “不!你年纪比我大。还是我进去。”

  说这话时,我的半个身子已经进去了。等我全部进入以后,定一定神,里面的情况已摸清楚。我决定把这包东西塞在靠近小门的凹凸不平的墙上,以便事情过去后容易取出。

  太方便了!我很快完成了任务,爬了出来。这地方确实安全,后来我家经过两次抄家,也没被发现。

  我从未做过这类“地下工作”。事后想想觉得可笑。爸爸去世后,妈妈把这些“小huáng鱼”分给我们七子女,分不匀的,我托我的在银行工作的朋友切割了一下。可我虽然辛辛苦苦地奉母命“窝藏”了这些“小huáng鱼”,其实我对huáng金一点兴趣也没有,分到我手里的早就被我送掉了,连送谁都忘了,也不想问。

  烧《护生画集》

  “啊呀,我想起来,三楼的矮壁橱里还有广洽法师寄过来的很多护生画第四集呢。上面不是都有那幅画吗,而且没有盖过‘1946年’图章的。”

  我忽然紧张起来。一家人都愣住了。其实不识字的英娥阿姨和甚至识字的妈妈并不十分清楚这本书里的问题出在哪里,但她们都意识到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丢……”爸爸还没说完,就已知道不可能丢。曾听到过传言说垃圾桶里发现了金银财宝之类的东西,也要追查是哪家丢的。“怎么处理都可以。反正这种书新加坡有的是。”爸爸补说一句。

  “我放在浴缸里用水把书浸软,撕碎,就看不出了。”英娥阿姨对我们家是忠心耿耿的,完全像自家人,甚至比自家人还自家人。(有时妈妈也得让她几分。)所以她对这件事很关心。

  “试试吧。”爸爸说。

  于是行动起来。可是事与愿违。这本书印得太考究,纸很牢,怎么泡也泡不软,依然故我。英娥阿姨叹气了。“怎么办,先生?”

  “那就……烧掉它,”爸爸无可奈何地说。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4/7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