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休养时期没事做,爸爸就勉励我学俄文。开头是他教我。爸爸学俄文是只看不读,所以发音较差。我们去杭州期间,曾请软姐的同事、跟了丈夫王季梁教授入了中国籍的名叫德孟铁的德国人教我们发音。

  1951年初,我进了上海俄文专修学校。一年后毕业,插班入中苏友协附设俄文学校(夜校)。还在读俄校期间,钱君匋先生创办的万叶书店让我白天去当编辑、校对兼抄谱。以后又和爸爸合作或自己独立,译了不少苏俄音乐美术文学方面的书。我觉得自己学俄文是对路了。因为有原作者在掌舵,我这译者只要划桨就可以了。这工作符合我只会临摹不会创作的性格。

  1953年4月,爸爸受上海市陈毅市长聘请,当了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务委员,馆方每月致酬100元。从这时开始,爸爸每月有了固定收入,生活大大得到改善。

  爸爸的好友叶圣陶先生当时担任着北京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之职,他鼓励爸爸把苏联的音乐美术教育法多介绍些进来。于是,爸爸和我合译了《中小学图画教育法》、《音乐的基本知识》之类的不少教育参考书。当时正彷徨歧途的美术老师这才敢教学生作写生画了。苏联“老大哥”也是从教写生画着手的,谁敢反对!爸爸从此也开始有了较多的稿费收入。

  我还得讲一讲我家住福州路时的三件事:一是华瞻哥本来赴美国留学,新中国建立后,他回到了祖国,在上海复旦大学教书;二是元草哥参加抗美援朝去朝鲜了;三是宝姐在厦门认识了她在“双十中学”教英文时的同事杨民望(福建音专毕业在双十中学教音乐的),一起回上海来结婚。那时结婚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他们的新房是我家朝北的7平方米“亭子间”,就是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小间。没有装修,也没有添任何新家具。

  他们结婚时,爸爸想请梅兰芳先生证婚。可是民望哥是基督徒,他不同意。后来终于请爸爸的好友谢颂羔牧师为他们证婚,在八仙桥青年会举行了婚礼。宝姐生下第一个孩子时也还挤在亭子间里,直到她工作的音乐学院编译所分配给她一个汽车间,她家才搬过去。

  日月楼中日月长

  爸爸稿费收入多起来,口袋里的钱又要“哇哇叫”了。爸爸想另外“顶”一处环境较好的房子。爸爸和宝姐商量,宝姐问爸爸顶房子要多少钱,钱是否已有准备。爸爸支吾说:

  “顶费6千块钱……”

  “那你是否拿得出?”宝姐知道爸爸在钱的事上不会打算,17年前,次日要逃难了还没准备好钱,全靠子女们把压岁钱凑起来才够开支。爸爸说:

  “我可以借内债。一吟有稿费,你妈妈有私房钱,还有华瞻,在美国待了几年回来,总有点钱吧。”

  宝姐听爸爸说是要东借西凑,便反对顶房子。

  爸爸不大开心地对我说:“你宝姐反对我顶房。她一向是个做事稳健的人。我还是想顶。”

  作为爸爸未来的“债主”之一,我没有反对。

  于是爸爸不听宝姐劝告,还是托人觅屋。有一次,一位姓沙的女士做中介,帮我们在陕西南路39弄内找到了一幢房子,就在进弄第三家,门牌93号。即将最后谈妥时,我和满娘就到那附近去“观察”。

  “啊,这里斜对面就是米店、药房,还有花店!”

  花店对我们来说是从未见过的奢侈店。

  “喏,还有小吃店,淮海路口还有这么大的食品商店、水果店、专卖收音机的商店和银行!方便极了!空气又好!”

  那地带原是英租界,比四马路“洋”多了。我们两人好像到了外国似的兴奋。回家一一比划给爸妈恩狗他们听。

  可是,正当大家欢喜雀跃时,爸爸却病了。病得不轻,是肺结核加肋膜炎。我也曾于1950年7月患过肺结核,可见福州路的房子空气污染实在太严重。

  爸爸住了医院,抽了积水。房子已付了顶费,只待我们搬进去。怎么办呢?

  “这样吧,一吟你和恩狗先搬进去,我和你妈妈等我病好了再搬。”爸爸在病chuáng上无奈地对我说。

  1954年9月1日,我和恩狗搬进了一生从未住过的西班牙式小洋房。前房客叫董太太,带着一群孩子搬到了自建的三层阁楼上,一楼二楼全让了出来。她丈夫在印尼。她怕丈夫有外遇,所以顶掉了房子马上就要动身去印尼。这房子她已住了多年,对门前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

  “这木桃是我亲手种的。还有这山竺、这紫荆,你们可要保护好啊!”好像托孤似的。

  那天晚上,我和恩狗决定吃一顿洋晚餐———麦片加糖,那时视这为珍品。我下厨。煮好端出来,恩狗马上开始吃。

  “啊呀!咸死了!”

  “什么芽选”

  我恍悟:原来我放糖时错放了盐!那时我们爱吃糖,不像现在忌多吃糖。所以我还特地多放一点。

  次日,我们到后门口去刷牙。啊,蓝色的天!绿色的树!红色的瓦!这么好的环境!我们去医院看望爸爸时,把自己美好的感受讲给他听。爸爸憔悴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但还是有几分担忧的样子。

  “爸爸病快点好,早点来住吧!”我们安慰他。

  爸爸总算出院了!进门后第一句话是:

  “一吟!你宝姐的话是有道理的。我在医院里常想:这次如果我出不了院,就此走了,留下你们和这房子怎么办!”

  “爸爸别说这样的话,你是吉人天相,不是平安的出院了吗?这里环境真好啊!”

  爸爸先不上楼,把chuáng放在楼下,我也在楼下陪他。

  我把新屋的情况一一描述给爸爸听。爸爸能起chuáng走动时,我们就让他搬到二楼去睡。他看到那室内阳台不仅有南窗,还有东南窗和西南窗,阳光充足,很高兴。晚上又发现上面有天窗,皓月当空。

  “好一座日月楼!”爸爸不禁脱口而出。

  接着,爸爸似乎又在思考什么。忽然说:

  “日月楼中日月长!”

  “这好像是一句诗。”我顺口说。

  “不,应该是一副对联的下联。那么上联呢……”

  爸爸苦苦思索,没有想出合适的上联。他把这事告诉了郑晓沧先生和马一浮先生。郑先生为他撰了上联“琴诗影里琴诗转”;马一浮先生为他撰了“星河界里星河转”。爸爸把这上联告诉了郑晓沧先生,郑先生也大加赞赏,说“星河界里星河转”宏伟壮丽,并表示自愧不如。

  于是爸爸决定用马一浮先生的,并请求马先生书写。马先生那时住在杭州,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长。他毕竟是大学问家。

  爸爸自己写了“日月楼”横披,和这对联一起裱了,挂在阳台上。从那时开始,爸爸在日月楼度过了21个chūn秋,不算短。遗憾的是后9年遇上了史无前例的浩劫!不过,这前12年毕竟是幸福快乐的。

  耳目一新

  吃饱穿暖以后,就会想到旅游。我们那时虽然不能和现在相比,也称得上丰衣足食了。抗战时期到过不少地方,但对爸爸来说,那和旅游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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