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离开隆昌后,陶先生陪爸爸经内江于7月12日到达成都,参加了国际救济会的手工艺讨论会。在成都又举办了一次画展,并为“杜甫草堂”书写了杜甫所作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成都时,爸爸不知为何忽然写了一首关于我的诗:

  最小偏恋胜谢娘,丹青歌舞学成双。

  手描金碧和渲淡,心在西皮合二huáng。

  刻意学成梅博士,投胎愿作马连良。

  藤chuáng笑倚初开口,不是苏三即四郎。

  爸爸从成都回家已是8月初。

  在重庆的将近4年中,爸爸的jiāo游是很广泛的。在沙坪小屋时,经常有好友来访。例如开明书店总经理范洗人、老友叶圣陶、傅彬然,他们来访时,和爸爸一起到皋庐与吴朗西夫妇饮酒叙旧。南面合作新村的沈仲九、张元善先生也常来坐坐。张元善先生来时,常和爸爸一起欣赏唱片中的昆曲。张先生听昆曲时很专心,低下头,以手撑额,闭上眼睛。爸爸事后对我说,这是好办法,别人就不会去打搅他,可以专心欣赏,这才是真正的内行。除了邻近的友人常相往来之外,爸爸每次到重庆,也总是忙碌着访问朋友。保安路的开明书店是必到之地,此外,他总要去长安寺拜谒太虚法师。太虚法师是我们的同乡人,加之他的性格很随和,爸爸和他很谈得来。爸爸还介入过徐悲鸿先生离婚的事,但没有成效。与巴金、郭沫若、茅盾等先生也有过jiāo往。

  艺专我的同学们,也常常三五成群来我家请教爸爸一些事。关良先生还应邀来我家唱过京戏,我们也唱。鸽子蔡先生的朋友陆剑南先生来操琴。

  那一时期,是爸爸创作的huáng金时代,也是一家人在逃难中最欢乐的时光。平时只有恩狗依依膝下。到了周末,在中大读书的宝姐、软姐、华瞻哥和从贵州湄潭来重庆沙坪坝读南开中学的元草哥,还有在艺专读书的我,全都回家相聚,可热闹了。每周虽然只休周日一天,不像现在这样周六也休息,可那一天真开心!

  抗战时期流行一句话,叫做“领来的米,买来的肉,解除警报礼拜六”。那时有米免费发放;猪肉则很难买到。所以有领来的米和买来的肉是值得高兴的事。警报解除了,人心安定;星期六之晚,合家团聚。真是“四美具,二难并”的欢乐日子啊!

  外婆永远离开了我们

  就在爸爸1944年12月出门至1月下旬回来的那次,到家才3天,外婆就与世长辞了。这回外婆永远离开了我们,即使让章桂哥再跑一趟,也接不回来了。

  我们离开遵义前,外婆的孙子把外婆接了去住。后来贵州独山时局紧张,岳英哥一家也要来重庆。大概是由于他家子女还小,老小一起带来不方便吧,或者是因为正巧有可靠的便人吧,他们托便人先把外婆带来。那时爸爸出门未归,我姐姐哥哥在校住宿,妈妈只能叫我和元草哥到车站去接。车站到沙坪小屋颇有一段路。外婆由我们两边搀扶着走。她走到后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

  “一吟,我走得上无气下无屁了。”

  我们当时自己正当青chūn少年,体会不到老年人体衰的痛苦,只能把她抬得更高些,像架伤者一样把她架回了沙坪小屋。妈妈赶快安排外婆躺下。这一躺,就没有再起来过。

  外婆(她名叫方宝珍)没有等到胜利的消息传来,便于1945年1月25日离去,终年76岁。全家人跪在chuáng前哭着为她送终。爸爸流的眼泪不比妈妈少。后来这件事传到故乡,人们说了一句乡间惯说的话:

  “女婿落泪,珍珠落地。”是的,爸爸对外婆的感情非同一般。他没有封建思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何况她是自己的岳母,1937年逃难出来共渡患难的长者。

  虽然客居他乡,爸爸还是为外婆举行了简单的殡葬仪式。那时通讯不便,岳英哥一家还没有闻讯赶来。爸爸便以外婆的语气写了一副挽联:

  我无遗憾,但望于凯歌声中归葬故里;

  尔当自qiáng,毋须在国难时期重振家声。

  这“尔”,指的是岳英哥。抗战胜利后不久,岳英哥一家去了台湾。子女都很有出息。

  外婆的棺材就葬在我们去正街路过的那些坟墓附近。谁知刚落葬不久,就被盗墓。大概因为爸爸名气太响了,盗墓者不了解知识分子大多是两袖清风,以为其中一定有金银财宝。妈妈哭了一场。爸爸叫人把坟墓修复,派连新日夜守护,直到坟土gān了。

  胜利后,棺木由水路运往故乡。不知为什么(可能是中途要转运吧),起初要有人护送一程。这任务由华瞻哥承担。对万事都要担心的满娘再三叮嘱华瞻哥:“你上了船,一定要把鞋带解开。万一有什么情况,跳水方便些。”

  外婆是崇德人。(离石门18里。)棺木送到崇德落葬以后,据说又一次被盗墓。唉,名人难做啊,要累及岳母被盗墓两次!

  终于胜利了

  1944年的中秋,月明如昼,全家十人在沙坪小屋团聚。爸爸心情欢畅,多喝了几杯酒,没怎么赏月就睡着了。次日醒来,在枕上就填了一首“贺新凉”词:

  七载飘零久。喜中秋巴山客里,全家聚首。

  去日孩童皆长大,添得娇儿一口。都会得奉觞进酒。

  今夜月明人尽望,但团骨肉几家有?

  天于我,相当厚。

  故园焦土蹂躏后。幸联军痛饮huáng龙,快到时候。

  来日盟机千万架,扫dàng中原bào寇。便还我河山依旧。

  漫卷诗书归去也,问群儿恋此山城否?

  言未毕,齐摇手。

  其中“幸联军痛饮huáng龙,快到时候”后来改为“只相思江南风物、旧时亲友”。估计是政治上的关系。因为抗战胜利的原因曾有三种说法。这里就不去评论了。

  岂料被爸爸这首词说中了。1945年8月10日之夜,果然传来了我国胜利的大喜讯。全家欢欣鼓舞之余,一人一句写下了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诗。

  爸爸画了很多幅《八月十日之夜》分送亲友。次年又写了《狂欢之夜》一文补叙当时情景。那一天,就连平时客客气气的邻居也到我家来讨酒吃。爸爸找出两瓶正宗的茅台酒来请他们吃。一直闹到后半夜两点钟。

  当时妈妈正陪着恩狗在歌乐山的医院里治他的大脑炎,没能和我们共欢。恩狗病愈后回来,妈妈对我们说,那天晚上外面忽然放起pào仗来,恩狗问妈妈外面什么事。妈妈打听后才知我国胜利了。6岁的恩狗虽然不懂胜利意味着什么,却也和妈妈欢喜了一阵。我想,妈妈心里一定在怀念着早死了一年多的外婆了。

  至于爸爸,想的就更多了。

  要回江南,首先得有钱。于是爸爸又在重庆举行了第二次画展。展出地点是在两路口社会服务处。日期是1945年11月1日至7日。因订价太低,又是一个满堂红。为什么说“红”,因为爸爸那套画只供展览,不出售。要买的人指定要哪一幅,就在这一幅上用回形针别上一个红条子,上写某某人订。满场都是红条子,共有360张之多。有时同一幅画上别上好几张红条子,说明大家都看中这幅画。

  展览结束后,爸爸就在家闭门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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