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家中的“课儿”后来曾中断,那是因为兄姐们上了大学,各奔西东。后来我们到了重庆,爸爸还办过一个家庭诗社,取名为“鸰原诗社”,据说“鸰原”二字出于《诗经·小雅·常棣》中“脊令(鹡鸰)在原,兄弟急难”句,后“鸰原”成为兄弟的代称。我不会做诗,爸爸出些简易的上联,教我如何对下联。

  诸兄姐都离家后,我成了爸爸唯一课儿的对象。应该说这是福气,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常常感到厌烦。好的诗词文章容易上口,而且确实能引起我的兴趣。但不是所有的都如此。记得胜利后在杭州爸爸教我屈原的《离骚》,最使我厌烦。什么“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哪里背得出!爸爸看我懒惰,便用钢笔把离骚全部写在折扇上。时值夏季,他指望我每次挥扇时能读一遍。这样一个夏天下来总能背出。岂知我实在不争气,始终没把它背出来。而且那把珍贵的折扇也不知丢哪儿去了。不过,“课儿”在我身上毕竟起了很好的作用。小时候念的诗词到现在也不忘记。

  星汉楼

  罗庄离浙大所在的市中心大约有两公里多,爸爸嫌每天走来走去太làng费时间,便在丁字口西南边狮子桥附近的南潭巷租了熊家两间房。迁居的时间,大约是1941年早chūn。这里是两层三开间的新楼,但楼下厅屋很高,上方没房间。只有东西两间的楼上才有房间。楼下西房不记得是作何用;楼下东房后来租给蚕桑研究所所长的弟弟蔡复绥夫妇和一女一子四口之家居住。我家则租了楼上东西两间。这两间北边由一条高空走廊互通来往。这走廊下方,也就是楼梯的北边,就是我家的厨房。楼下的蔡家后来成了我们家的好朋友。

  楼上的东西两房各隔为前后两间。爸爸住东房前间,子女住后间。满娘软姐住西房前间,外婆妈妈带着恩狗住后间。不过后来我们又在隔一段路的东边租下了“赵老”家的一间平房,满娘软姐搬过去住过。

  那时候,爸爸本拟让我的姐姐哥哥们以“同等学历”考浙大,但按规定必须有高三文凭。当时爸爸的老友刘薰宇先生正在遵义以南的修文当贵阳中学校长,便通融让他们插入高三下学期,读半年后取得文凭。又因成绩优秀,被保送到浙江大学,到遵义以东的永兴去读浙大一年级上学期。所以家中少了好几个人。

  在熊家新屋,向南开窗可望见湘江,风景很好。有一天晚上,爸爸照例临窗独酌,但见月明星稀,与楼前流水相映成趣。他忽然吟唱起苏东坡补写的《dòng仙歌》来。这首诗爸爸教过我,所以他一吟我就懂得。当他吟到“时见疏星渡河汉”时,反复吟诵此句。就给熊家新屋冠上了“星汉楼”的楼名。酒后,爸爸欣然执笔,写下了这三个字,托人去装裱成横披,悬挂在前房内。

  我在豫章中学还没念完初一就患了副伤寒休学在家。那时我家已迁至这星汉楼。病愈后就靠请家教补习。后来到了重庆,靠爸爸的关系,我以“同等学历”混进了大专。这是后话。

  在星汉楼,有一次我穿着“童子军”衣服(当时全国性的校服)在纸上涂鸦,被爸爸速写下来,后来又画成彩色画,题上陶渊明的“杂诗十二首”中一首的末尾四句: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旁边题“一吟十二岁画像”,下边是“卅年七月于遵义”及图章。

  爸爸在这12岁的时候画的我,后面所题的是陶渊明的诗

  星汉楼邻居蔡家夫妇的孩子,留给我们很深的印象。长女佩贞那时足龄4岁,长恩狗1岁,成了恩狗的“青梅竹马”。佩贞的弟弟桂侯才2岁。我那时12岁,成了他们的“头儿”。由于我热衷于看《水浒》,宅东有一土堆,就成了我们的“梁山”。我竖起一面小红旗,占山为王。附近有一个叫陆地康(音如此)的小友,还有房东熊筑林的两个被我们称为“房东囡囡”的儿子,以及有时也来参与玩耍的巷内两个男孩,一个被我们称为“鼻涕囡囡”;另一个品质较差,就被我们冠以“不好囡囡”的名称。我们一起玩耍,没想到爸爸在楼上看。他记下有趣的镜头,绘成一幅幅小画。也给蔡家赠送过一套。蔡家把其中几幅贴在墙上,被一位送信的邮递员叫王树本的看见了,很喜欢。他也通过蔡家向爸爸要了4幅这种小画。

  星汉楼对面青山绿水,风景很美。不过常有人抬棺材经过。我们这边望得清清楚楚。小孩看见新奇的事物就要学。恩狗和佩贞竟把小凳翻一个身,插进两根竹竿,也学起抬棺材来。而爸爸竟也画了他们抬棺材的样子。这样的即景画,爸爸一共画了47幅,也包括别处的。例如画恩狗因从小吃甜的炼rǔ而蛀坏了牙,拔牙齿拔怕了,以后带他去哪儿都要逃。又有一幅画恩狗不肯随父母去徐子文站长家做客,我陪着他躲在警察亭后面。谁料65年后我竟在天山茶城三楼我和两个外甥开办的“丰子恺艺林”里见到了徐站长的女儿。真是奇缘!

  其他种种好玩的事,无不进入爸爸的画中。

  六十多年后,我们居然会与佩贞重逢,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佩贞买到了我和宝姐编的《爸爸的画》,通过出版社打听到了我家电话。我们激动地追溯往事。我告诉她:恩哥在香港工作,她说她也住在香港。啊,那么巧!于是,佩贞和她丈夫等人和恩哥在香港重逢了!佩贞夫妇还来上海看我。谁又料到,认识还不到两三年,恩哥就猝死了。真是“世事茫茫难自料”啊!

  在去老城还没过江的地方,有一家好像叫泰来的馄饨店,我常去吃。还有一家大众服务社,三个姐姐做了一些布娃娃,请满娘画了脸,送去请他们代卖,居然也卖掉了几个。

  星汉楼时期,我开始服侍爸爸写字画画。所谓服侍,其实只是磨磨墨,拿拿纸而已。有一次爸爸要写对联,叫我在他对面按着对联的头。由于桌面小,爸爸才写了三四个字就叫我“抬头”。我连忙把自己的头抬起来。

  “啊呀,抬头呀!”

  我便把头抬得更高。爸爸笑起来:“我叫你把对联纸的头抬起来,抬得和桌面一样平,不要让它垂下去。这样我看着上面几个字才能写下面的字。你怎么把自己的头抬起来了芽选”

  爸爸笑得几乎写不下去了。

  在星汉楼上,爸爸饮酒后常常拉着调子吟诵诗词。我听多了就能背。可惜没头没尾的,既不知作者,更不知题目。但得益不少。爸爸还常给我讲这讲那。讲的都是些好玩的事。例如,他说某一地方的酒店,几乎家家都在酒里掺水。有一顾客进门听见掌柜在问伙计:

  “君子之jiāo淡如何?”

  “北方壬癸已调和。”伙计回答。

  岂知那顾客懂得他们的暗语,便说:

  “有钱不买金生丽。”说完就回头要去对面。老板说:

  “对面青山绿更多!”

  我听得莫名其妙。爸爸给我解释:

  “《论语》里有‘君子之jiāo淡如水’这句。老板的意思是问伙计你掺好了水没有。北方和壬癸都是代表水,意思就是水已调和好。‘金生丽水’隐去一个水字,就是说我有钱不买你掺水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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