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罗庄的主人名罗徽五,是个大财主。走起路来掌心向后,像划船一样。据说这是有钱人的样子。我们住在他家祠堂的房子里。三开间,中央后半间供牌位,前半间给我们吃饭,左右两间我们居住。这三开间祠堂房子造得高些。石级走下去,就像四合院一样,对面也有三开间。东西两旁各有一隔为二的一个厢房。满娘和软姐住在西厢房。这里可说是我们逃难以来住得最宽敞的地方了。

  我记得在遵义不再经常听见那惊心动魄的警报声。但对面的房客喜欢哼歌,哼一些“好花不常开”之类的流行歌曲。有一次不知她哼的什么歌,声音像拉警报。爸爸满娘是惊弓之鸟,都吓得要命,几乎要逃出去了。等到发现是对面人家哼歌声,大家都笑弯了腰。

  新枚本来只会“恩狗、恩狗“地喊,由此而得了“恩狗”的rǔ名。但在罗庄学会了说第一句完整的话。他尿chuáng尿湿了被褥,我们雇用的一位耳聋的女工拿去洗了。我们指着空chuáng问恩狗为什么chuángchuáng空了。他说:

  “姆妈聋子‘喏!’”

  这一个“喏”字就包括了“把被拿去给她了”的意思。

  1岁3个月的恩狗也是在这里第一次学会独自走下石级。妈妈看见吓了一跳,但负责管他的宝姐制止妈妈出声,让恩狗独自跨出这人生的第一步。

  说起管恩狗,爸爸一开始就给几个大孩子订了制度,轮流负责管他。记得在思恩时,大家吃中饭,地上铺一条席子,让恩狗坐在上面,把爸爸的手杖给他,再给他一个他吃完了的炼rǔ空罐头,让他用手杖拨弄。我们就安然吃饭。可是恩狗不照顾我们,往往就在这时,我们闻到一股臭味,于是由当值的人把恩狗抱到厕所里去处理。

  这种轮值制到了恩狗略大一些会讲话时,他常常会问:“格些嘎宁管我啊?”我们家虽然逃难在外,在家里却一直讲石门话。恩狗这句话的意思是:“现在谁管我啊?”可见他已发现我们有轮值制。

  罗庄很大。前面是陆军大学的房子,在我家的祠堂房子再往里走,住着一些军官。不记得是什么因缘,爸爸认识了一位叫孔亚萍的军官。他又介绍了另一位叫关公侠的军官。都对爸爸很崇敬。我们要离开罗庄时,关公侠把他身边的勤务兵送给了爸爸,说是叫他“保护老师的生命”。我们后来一直重复这句话作为笑谈。

  在罗庄,可以说是逃难以来爸爸第一次jīng神松弛下来。jīng神紧张时不会生病,一旦松弛,病魔就要同你算总账了:爸爸生了一次痢疾。由孔亚萍介绍一个叫汪小玲的中国籍的德国女医官来替他灌肠治疗。不久恢复健康。

  罗庄的主人,我们称他罗老板的,也仰慕爸爸的书画。但爸爸不大喜欢和这种人jiāo往。罗老板几次来访都遭冷遇。后来罗老板的母亲死了,大办丧事,送来讣告,想请爸爸去吃素酒,写挽联。那时爸爸刚好喝过午酒,见他来,连忙起身避入内室,嘴里还吟着李白“我醉欲眠君且去”的诗句(把“卿”改成了“君”)。

  对于读者,爸爸绝不怠慢,总是热情地答复他们来信,接待他们来访。如果有人求字画,他就慡脆地答应,尽快画好写好给他们。

  在罗庄祠堂屋前的石级上,我还有一个终生难忘的记忆。那天晚上月亮很大,我和宝姐坐在石级的阶上聊天,宝姐突然转变话题对我说:

  “你知道吗?爸爸对我说:人是要死的!”

  “什么?要死的芽选死是怎么一回事?”

  “死就是‘世界上没有我了’。”

  “我怎么可以没有呢芽选”

  “就像睡着一样,不过永远醒不来了!”

  “永远醒不来?那‘我’到哪里去了呢?”

  宝姐没有回答。我们两人都陷入了沉思。后来我又问了很多话,宝姐都没法回答。

  这次对话使我第一次了解人生问题。由这番话可以推断,爸爸已在对宝姐灌输佛教的“人生无常”。不过爸爸显然并没有对宝姐谈过“轮回”,后来对我也从不谈轮回。我至今无法相信轮回,可能也是受爸爸影响。不过与宝姐的这次谈话,对我影响是很大的。

  课儿

  对于子女的教学问题,爸爸一直挂在心上,并在书面简称之为“课儿”。课儿从萍乡就开始。那时是让我们学《古文观止》。几个大孩子由爸爸自己教,我和元草哥则由满娘教,满娘教我们王勃的《滕王阁序》。只叫我们背诵,很少讲解。我现在深深体会到这方法好。小时候背过的诗文,到老也不会忘记。至于理解,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积累,自会领悟其意义。

  我们一家念诗或古文,都学着爸爸拉调子,有点像唱歌一样。唱歌是会留给人们深刻印象的。我每学一个新歌,后来再唱时就会想起初学是在什么地方。所以现在一读《滕王阁序》就想起萍乡暇鸭塘。

  到了桂林两江泮塘岭,我们学的是“古诗十九首”等。那时我们所住的泮塘岭旁边有一座松林。我们一到那里,就会情不自禁地念起“古诗十九首”中松柏夹广路的句子。

  在我们看来,这座松林很大,yīn森森的。一念这首诗,我们竟有点汗毛凛凛。六十年后再到泮塘岭看到这松林,很希望再体会一下这种汗毛凛凛,但想不到发现这松林其实很小,只因当时我们人小,才显得高大而有恐怖感。

  在泮塘岭,爸爸又恢复了教哥哥姐姐们英文,教过培根《论说文集》中的《论学问》(Bacon押EssayofStudies)。不知为什么还教过英译《论语》中“冠者五六人”一节。据宝姐回忆,爸爸还让他们背林肯的“独立宣言”。当时家里没什么书,有什么就教什么,只要是爸爸看中的。同时,爸爸让软姐教丙伯和章桂哥英文。

  到了宜山龙岗园,则从浙大请了正式的家教。

  前几年我和宝姐回忆起“课儿”,她说爸爸不相信学校的教学,所以宝姐到了学龄仍不进小学,由爸爸自己教。而且一开始就教《爱的教育》这本书。她记得读到其中jīng湛的文章和“每月例话”,爸爸都要求她背下来。

  说起《爱的教育》这本书,实在值得介绍一下。作者是1846年生于意大利的亚米契斯,写此书时是小学三年级学生,其父为他修改。亚米契斯入中学后又添加了一些新的材料,遂成此书。到1904年,此书已出版300版次。1920年夏丏尊先生在白马湖chūn晖中学任教时得到此书的日译本,一边流泪一边读,读了三天。他认为当前的教育犹如要挖一个池塘储水而一味讨论池塘挖成什么形状,却不去考虑水本身。夏先生说:水就是情,就是爱!夏先生于1924年对照了日英两种译本把此书译了出来,并从各国所定种种书名中选取了《爱的教育》为中译本的书名。初连载于《东方杂志》。后来夏先生让昔年的学生──我父亲为此书作了插图熏于1926年3月由开明书店初版,一连印了38版。

  由此可知,这本《爱的教育》确实是本好书,难怪爸爸要选作教材,让没进小学的宝姐一开始就读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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