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我这才知道,爸爸如此趋之若鹜去投奔的马一浮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儒学家。马先生是弘一大师在俗时介绍爸爸认识的。虽然马先生比弘一大师小两岁,但马先生饱读诗书,过目成诵,弘一大师很敬仰他。弘公曾对我爸爸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

  爸爸带领我们前去投奔的正是这位圣人。

  且说我们走到南山路上,空袭警报忽然响起。我们一行16人走得快慢不同,前后望不见,只好各自躲避。飞机来了,丢了炸弹,据说是炸钱江大桥,那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幸而大家无恙。下午约两点,居然会聚于六和塔下。

  江边船只全被封存,汽车也派作军用。正在为难之时,天又下起雨来。只得暂进小茶馆避雨。我们在这里逗留了三个小时。爸爸在这段时间内,为寻觅去桐庐的船,饱受焦灼、láng狈和屈rǔ的滋味。茶店老板企图提供我们一只敲竹杠的船而未得逞,就要赶走我们。爸爸答允付他加倍茶钱,他仍不同意。种种威吓欺骗、趁火打劫、冷嘲热讽,使爸爸永记在心,难以忘却。终于找到了一只船,爸爸来接我们时进茶店去付茶钱,看见茶店老板的棉袄非常褴褛,却又同情起他来,认为他的不仁大约是贫困所迫。

  说起这只船,也是运气好。爸爸和平伯、章桂哥他们遇到了一位好心肠的姓赵的巡官。了解到我们有老有小一大帮人行路难,便从省警察局封存的船只中让出一只,送我们到桐庐。那船夫是富阳人,去桐庐顺便,所以很高兴。我们上船后又遇到两个小插曲。有一个兵士把阿芳拉了去挑担,说是就放他回来;而我们的船头忽然跳上一个军人来,说声“借一借”,马上把船撑开了。幸而这两件事都只是一场虚惊。那军人只是借我们的船摆一个渡,摆到一艘大轮船上去取了东西回来就放我们走了。而且他还告诉了我们一个好消息,说是平望我军大胜,敌人死伤无数,他们无论如何打不到杭州。我们一船人都拍手称快。回到岸边,阿芳也放回来了。大家又拍手欢迎他。连忙开船。爸爸只有到这时候才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晚饭我们用茶店门口买的油炸粽子充饥。饥者易为食,这粽子特别好吃。吃饱了粽子,我们便进入梦乡,只有船夫一人在辛苦地为我们一船难民撑船。岂知船夫竟打起坏主意来。船停下来了。船夫问平伯:到桐庐给多少钱?平伯说:讲好的25元,已付15元。船夫却一口咬定说那15元是给介绍船给我们的那个警察的。他竟罢起工来,独自上岸去了。爸爸怒斥船夫,平伯阻止了他。在这种时候,书生就不如机智的生意人了。平伯低声下气地对船夫说好话,船夫却说他撑不动了,还是平伯有办法,他也走上岸去,扶着一棵小树,和船夫谈判起来。终于谈判成功:六和塔下付的15元作废,到桐庐后再付他45元。平伯满口好话,陪了船夫一起下船。

  平伯悄悄地告诉爸爸说刚才已在小树上用草柴做好记号,以便以后对付。爸爸是富有恻隐之心的。他竟然可怜起这船夫来。是啊,这船夫哪里比得上如今那些坏人。他敲诈竟不要求jiāo现钱,相信平伯到桐庐后会践约付45元。爸爸说“盗亦有道”,为维护这一线“信义”,爸爸竟想履行条约,到桐庐时真的付他45元。但平伯定要惩罚他。次日,平伯坐在船头上考虑了一阵子,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

  “我有办法,到桐庐发表。”

  次日晨,船到富阳,大家肚饥,上岸吃早餐,美味之极,连素不吃肉的爸爸看了我们的肉馒头也感受到它的广告力。怕兵要拉船,匆匆回船,继续进发。晚上十点半抵桐庐。旅馆里住满了兵。爸爸只得带了我们十数人投奔迎薰坊13号马一浮先生家。战前在杭州,住在马先生家附近时,爸爸难得去访问他,而且选择yīn雨天气,以免打搅他的诗兴游兴。访问回来,似乎吸了一次新鲜空气。这次在半夜造访,自觉láng狈失礼之至。但马先生竟邀请我们一船难民全部住在他家!事出无奈,我们只得像侵略军一样占领了他家一楼一厢。而且在他家客厅里演了一幕丑剧。

  1949年与马一浮合影于杭州蒋庄

  桐庐县政府为卫护马先生,在他宅门外安置了卫兵。那船夫一见卫兵,心就慌了。人和行李全部进了马先生家之后,他等候收取45元,这时,在荒郊低声下气的平伯忽然满脸溅朱,一把抓住他的胸部,骂他半夜敲诈良民,要拉他到警察局去。船夫那短小的破棉袄被他使劲一拉,半件缩了上来,露出裤腰和肉体。大人们上前劝解,平伯才放手,转身向马先生申诉。船夫在进马先生家时心里本来就有点慌,这时连忙跪倒在地,赌咒发誓。最后平伯才答应不送他去警察局了,照旧付了他10元钱了事。我想,爸爸这时心中可能又在同情那船夫了。他又会说:我“不见诸恶,只见众苦”。

  关于这一段情节,在逃难打油诗里我们只记得以下几句:

  平伯先讨饶,好话几千声。(吟按:‘声’念‘商’音。)……

  船到桐庐后,寻着马先生。(吟按:‘生’念‘商’音。)……

  平伯怒气冲,当厅倒扳账。船老大哀哭,××打圆场。

  这天晚上,我们几个孩子因为没有垫被,半夜喊冷,惊动了爸爸。次日他就上街买来垫被。

  晒太阳“偷”萝卜

  16个难民住在马一浮先生家,终非长久之计。

  马先生在桐庐时身边有两位门人,一位叫王星贤,另一位叫张立明。都是圣贤之辈。王星贤先生有一个学生叫童鑫森,早先曾通过某种关系向我爸爸要过一幅画。这天恰好来马先生家访问他的老师,知道我们一家逃难来此,便热情相助答应觅屋。那时马先生已决定迁居离桐庐20华里的阳山坂的汤庄。爸爸要追随马先生,也想在阳山坂附近找房子。恰好童鑫森有朋友叫盛梅亭的,在阳山坂附近的“河头上”当小学校长,他叔父是乡长,把三开间楼屋借给我们住,还不肯收房租,说是“我要感谢日本鬼。不是他们作乱,如何请得到你们来住。”后来我家从广西逃往贵州时,爸爸靠一幅画成行。友人称他那次逃难为“艺术的逃难”。其实,从桐庐开始,就是“艺术的逃难”了。如童先生不是丰画的仰慕者,爸爸又如何租得河头上的房子!

  11月28日,在马先生家已打搅到第4天,我们一行16人,借助了马先生运书的船,沿桐江来到了逃难的第一个新巢———“河头上”。一路上,吸引爸爸视线的不是桐江两岸的美景,而是船头上的白布旗,旗上“桐庐县政府封”六字,是马先生亲笔所写。爸爸对马先生随意书写的字很欣赏,曾经拿他寄来的信封上“丰子恺”三字制版印到自己的名片上。

  “河头上”盛乡长的三楼三底房子竟是新造的,连梁上的红纸儿都还没褪色。楼下大概是客厅厨房之类,不能住人吧。所以我们只能在楼上几间铺上稻草,设置铺位。这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何搭配,是有困难的。不知怎么一来,我这个女孩却被安排在平伯和章桂哥他们大男人的一间里。我为此表示抗议,却被爸爸骂了几句,哭了一场。是啊,男女老少16人,叫爸爸如何安排得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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