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子要当红军_胡发云【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胡发云

  许多年后,可可想起朋友的这番话,心中第一次对岳父升起了一种敬意。不是他最终默认了女儿的叛逆,而是他在这场较量中,受到双重失败的打击下,真正像一个老兵那样,隐忍又悲壮地退下阵来。没有叫唤,没有报复,只独自一人将伤口拭gān净。许多经历过战场上生死成败的人,也不容易做到这一点。

  中欣的父亲将他们带到他在党校的宿舍。那是一个gān净整洁的小套间,外间是书房,里间是卧室,还有一个小卫生间。书桌上堆放着许多书刊报纸文件和大大小小的笔记本。可可原以为岳父会对他提出一大堆各种各样的问题,包括他祖宗八代的各种历史情况。没想到坐定之后,岳父便像汇报一般说起了自己的学习生活,开了哪些哪些课,传达了哪些哪些文件,哪些哪些课是由谁谁谁来讲授的,有时还复述一下课程的内容。有些内容如果属于保密范围,他便说这些不能对你们说,只传达到省军级。又说中国今后会怎么怎么样,在二十世纪末会成为一个怎么怎么样的国家。一直到最后才说,你们都要好好学习,改造思想,做一个对革命有用的人。然后,特别对可可说,当时的延安,也有一些像你这样的青年,他们后来都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他如释重负地说完这一番话后,站起身来,说,颐和园就在隔壁,我带你们去颐和园玩。

  在中欣的父亲去卫生间的时候,可可小声对中欣说,挺可爱的,像中学生一样。

  中欣的父亲说话的时候,可可一直微笑着,很认真地听他说。但与其说他是在听岳父所讲的内容,还不如说他是在听一个一生坚定地将自己献给了革命事业的人的某种jīng神。在见岳父之前,可可曾准备好与岳父深入坦诚地jiāo换一些想法,探讨一些问题。在听完岳父的讲话之后,他感觉自己原来准备要说的那些话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他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会像飞去来器,旋转了一圈,依然回到自己这里,它什么也碰不着。

  中欣的父亲以行军的速度,带着他们俩在颐和园里走满了一大圈,然后走出大门。他说,我不能留你们吃饭,我们这个班的学员,进餐是预定好的。

  第一次与岳父见面,可可说的话,自始至终加起来也超不过十句。他感觉到,岳父并不想听他说什么。他要让这个夺走自己小女儿的小伙子知道,自己依然是至高无尚的。

  5

  那一年,可可和中欣的儿子出生了。当时,可可刚考取研究生。他是直接以初中学历考上的。学业压力很大。为了不给可可的父母添麻烦,也想偿还一下结婚几年未还家的思念之情,中欣是回北京生产的。

  外孙出世之前,中欣的母亲问,给孩子起了名字没有?

  中欣说,正编呢。

  中欣的母亲说,你爸想让他姓赵,不知杨可可家答不答应?

  中欣听了有些惊讶,不知父亲为何会生出这么一个突兀的念头,便笑着问妈妈:姓了赵就走上革命道路了?

  中欣兄弟姐妹五个,三女二男。大姐北定生的是儿子,名字早已起定--再说对方家是独子,要人家改姓说不过去。二姐没孩子,她说她不要。大哥生了个女儿,二哥也是个女儿。

  中欣说,爸爸从来不信这一套的,怎么现在想起这档子事儿来?

  那时,中欣父亲正经历着文革以来最严重的一次jīng神危机。从中央党校出来,在某部副部长的位置上还没有待上两年,一纸命令下来:退居二线。再不久,一刀切,回了家。六十多岁,便开始了gān休所小院里的养老生活。不管怎么说,文革时他还在台上--虽然常常是在批斗会的台上,但他毕竟没有退出中国革命的舞台。他们这些人,已经在数十年的革命生涯中,从里到外地政治化了。他们没有想过死的问题--也就是说没有在家养老等死的心理准备。他们只准备了在战场上战死,或最后倒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这两种死法,是他们逃避死亡恐惧的最好方式。现在,一批最不怕死的人,开始恐惧在无所事事中向死亡一步步走近。

  回家后,中欣父亲的身体一下子就衰落了,人比当年文革中挨批斗的时候还消沉。中欣记得,当年每次挨斗回来,父亲一进门,刚摘下牌子,便中气十足地骂起人来。拉起窗帘吃jī,或者情绪激昂地写申诉材料。那实在还是一副亢奋的战斗状态。

  中欣的妈妈说,你跟杨可可和你公公商量一下,他们不同意就算了。

  中欣说,不就是个姓名吗,他们不会不同意的。

  几天后,中欣便在chuáng上给可可和公公各写了一封信。果然,可可和公公很快地回了信,说孩子是两家的后代,跟谁家姓都一样。可可还说,咱杨家孙子多,眼下已有四个了,往后说不定还会有一两个,就把咱的儿子贡献给老赵家吧。他在这段话后面的括弧中加了一句:此话不要让你爸知道。

  中欣的父亲让自己的外孙姓了赵,还正正规规地按赵家的宗族字派给外孙起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传统名字:赵归华。赵是他老人家的姓。归是赵家的宗族字派,华是振兴中华的华。老赵家的字派是十二字一轮――承,平,盛,世,天,下,归,一,芳,泽,万,代。轮到中欣的儿子,该是“归”字辈了。中欣这才知道,这样算来,自己该是“下”字辈的。心想,幸亏老爷子当初没按老规矩给他们几个孩子起名字,要不然名字中间嵌个“下”字,怎么也不好叫的:赵下蛋?赵下棋?赵下车?赵下河……她对父亲说了自己的后怕。父亲说,你们女娃儿,可以不按字派来,你们迟早是别人家的人。中欣问父亲他原来按字派起的名字叫什么。老人狡黠地一笑,说,老子不告诉你。中欣便胡猜:赵天狗?赵天堂?赵天水……老人憋了半天,噗哧一下笑出声来,骂道:鬼丫头,敢开老子的玩笑!

  那是中欣回家后见到父亲最欢乐的一笑。

  月子里,中欣的父亲每天都要来看外孙许多次,有时半夜也爬起来看看。偶尔听见孩子的啼哭声,便会在被子里大叫起来:中欣--中欣--给我华儿吃!你把我华儿饿死了--你把我的华儿压死了!

  中欣的妈妈说,小孩子是要哭一哭的,不哭就有毛病了。你这么大喊大叫,把他还吓着了。

  后来赵归华哭的时候,老人便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径直闯进中欣的屋子,狠狠地说:你就知道自己睡!中欣哭笑不得地说,您没看见吗,我这儿正给他换尿布呢!我的儿子我不知道疼吗?您把自己折腾坏了,我可担待不起!

  一次,中欣的妈妈说,真是隔代亲。当初五个孩子,一个一个下地,你看都没怎么看一眼,谁的生日在哪一天,至今你也没弄清楚。老人犟嘴说,我一次就给你请了两个保姆。

  中欣的妈妈说,所以呀,孩子们跟保姆比跟你亲。

  老人这才不做声了。

  儿子满月后,可可请了几天假,来京接母子俩回去。启程那天,中欣的父亲很沮丧,一早起来直到吃午饭,闷在自己的房里不出来。临行前,可可一家三口去向老人道别,老人从大书柜里拿出一只牛皮匣子递给可可说,这是一架德国造的望远镜,我的战利品,送给华儿。可可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小小的距离,说,他两眼才长这么一点开呢。老人说,长大快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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