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步集_陈丹青【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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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像与中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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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罗塞特中国战争摄影有感

  寒假回美省亲,自不免又去大都会美术馆走走。出馆经过麦迪逊大道,这里是纽约老字号上流商店与画廊区,时装铺即便一双皮鞋动辄上千美元,现如今,将女鞋的皮面弄成肉红、宝石蓝、荧光粉绿,也能这般淑雅好看。我且看且走,无意间留心归国两年来纽约时装又在作兴什么新花样,忽然,就在一所公馆向着街面的石壁方龛间,撞见照片中这位坐倒在战壕里的中国兵,血流满面,奄奄一息,黑白照片的陈旧黑白指明拍摄的年代是在二战期间。

  立定细读:摄影者巴尼·罗塞特,公馆二楼正在展出他题为《战争中的中国,1944-1945》摄影展。展室小,钢窗,细木地板,这样老派的帝国时代的楼居,上海有得是,如今被不少商家辟作豪华餐厅,谁会用来作摄影画廊呢,而且挂的是陈旧的黑白照片。框是装得贵极了,考究到不觉其考究,一位自称匈牙利籍的画廊主人,中年,好相貌,从里间走来陪我观看四壁近三十幅摄影作品——我已写到过,纽约的画廊通常空无一人——他说,罗塞特还活着,这批照片从未展出,今次是他的首展,半数作品经已售出。【注:罗塞特影集的珍贵,在他晚年的自述。其中有段故事,是讲他随军由昆明转移贵阳的途中,以战车携带一位“举止优雅”的中国女难民,不料那女子事后约他出来,由家长郑重陪送着,进房入帐,将自己的身体献给他,算是敬谢救命之恩。推算年龄,这位美国兵当年二十一岁,面相亦标致。这篇文字,发表在上海《艺术世界》2002年第6期。】

  这就是纽约的不可思议:我又在曼哈顿遭遇中国,中国的中南——稻田、山丘、赤脚农夫、士兵的尸体……同在麦迪逊大道,过去十数年我在好几家摄影画廊见过安德烈·科特兹、卡蒂耶-布勒松、罗伯特·卡帕的原版照片,陈旧泛huáng,拍的是一战二战的战况,都是摄影史名篇,有的原件极小,大约也就120胶卷原寸大小吧,标价两万美元——“BEAUTIFUL!BEAUTIFUL!”观众喃喃低语,照片上也是血污láng藉,欧洲人的尸体,巴特在《明室》里写过这样的句子:“死尸之为死尸,乃是活生生的。”罗塞特这批照片悉数注明他所拍摄的是受伤的“国军”士兵,正面跌坐的这位垂死的抗日英雄,一副好相貌,他的性命后来究竟如何?若是活转,解放后想必镇压,因他不是“我军”……而那位贵阳妇女身后被炸毁的家园,六十年来一定几度面目全非,现在恐怕早在原址盖起贴满瓷片的新楼,说不定还是卡拉OK厅。

  但我要写的不是这些。

  科特兹没来过中国。布勒松、卡帕留下的中国影像,则我身边各有专辑,视为珍藏。卡帕来,时值抗战爆发,他抢拍的镜头是空袭间张皇聚拢仰看天空的武汉市井,轰炸后的小民徒然以盆水浇灭火焰,中原船夫奋力摇橹载送“国军”官兵渡huáng河……有一幅难得一见的照片,极之传神,是宁汉分裂时期的周恩来,年纪轻轻,穿一身皱巴巴的中山装,紧靠门边,表情坚毅而峻急,显然与哪位国民党同僚正在谈判僵持的片刻——张国焘回忆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未经整肃的共产党员自武汉政府仓促撤离,是周恩来独自安排粗细事宜——我料卡帕不懂中文,但镜头看破一切,尤当摄影机是在卡帕手里。端详久之,在这幅照片中,周恩来不是谈笑风生的宰相,只见他面容憔悴,那峻急的神情令我想起近年公布的官方“文革”纪录片镜头:总理给红卫兵团团围住,唇焦舌敝,劝说众人……

  布勒松。关心摄影的中国朋友想必注意过他在1948—1949年政权易手之际于京沪两地拍摄的那批经典。大时代!这位法国“鬼佬”眼中bī人的中国气息怎会如此准确?在国民党士兵队列前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北京老人(相貌憨厚神情悲酸,活脱于是之扮演的茶馆老板),还有那位刚刚占领上海而不得闯入民居,独坐在洋房夹隙埋头整理军衣的解放军战士(以他的资历,日后至少是哪家工厂的支部书记)……每一幅都是布勒松式的构图,每一幅都是中国历史,这中国的历史,竟在法国人摄影作品中直见性命。

  马克·吕布也是法国人,马格南摄影学会老将,印象最深的两幅,其一是街头那位身披斗篷的中年民国女子,抹着口红,走在解放后的马路上,大约50年代吧,沧海遗珠,这样的角色,“文革”前的上海街头偶或还能见到。另一幅是水库工地,人如麻,前景那位破衣烂衫的小伙子,戴副眼睛,很可能就是当年新出炉的“右派”分子,二十多岁。

  在中国摄影的大多数影像中,“中国”并不可信,并不可看,我们的电影、绘画亦复如此。为什么西方人看中国看得比我们真切无碍?都说镜头是顶顶客观的,但愿如此。我们都会拍照片:我们懂得“观看”吗?安忆同志几次感慨,说是文学的翻译怎样词不达意,还是你们画画的好,没有翻译的问题,她的论据,自然是“视觉艺术”乃“世界语言”,一看就“懂”——苦哉!我每欲分辩,终于默然。罗塞特作品所目击的惨烈(惨烈得竟有几分亲切,仿佛我认识这位小伙子,这幅照片的双重时态,又是巴特有言在先:“他已死去,他将死去”),我就不曾在中国同期的战争摄影中见过,他是随军记者,我们也有随军记者,都长着眼睛。老革命摄影家徐肖冰倒是拍过一幅bào尸战壕的阵亡八路军战士,近距离,只是头部,死之已久,满头满脸的浓血,凝固纠结,浑如泥浆。对了,我们不允许发表这样的照片,最近才得面世,收在徐氏的摄影专集中,真实是绝对真实,一看就“懂”,而且心惊——只是不“美”,犹如刑事档案记录,算不得摄影艺术、艺术摄影。罗塞特的作品于血污之外堪称“BEAUTIFUL!”是的,美,不必“翻译”,当年他在战壕里猛见得这位中弹士兵,无须谁给他翻译——所谓“美”,岂是专指“美丽”的事物。我以为这幅战士的照片,这位照片中的战士,非常之美,我称其为美,是因对历史有敬意,对摄影也有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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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像与中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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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要写的还不是这些。

  我时或愿意给国中画画的新朋旧友看看以上说及的摄影,却殊少得到识赏与回应,他们随便翻过,继续聊天,那面对摄影的冷漠,怎么说呢,借从前的上海话,叫作“木肤肤”。据说卡帕、布勒松的摄影展80年代来过北京,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展出,也似乎没给画家同行留下什么记忆或说法。又如北京民国青年方大曾抗战期间的摄影,也是由台北摄影人阮义忠的发掘引介,这才于90年代出版,迟至21世纪方始传回北京,前时我在三联书店看到,而也不见引起我们“艺术界”怎样特别的注意。山东画报出版社的《老照片》系列倒是出之不绝,其旨意是在恢复历史记忆,功德无量,可是到底未及摄影艺术的人文层面与艺术价值,将大有深意的摄影文本反而弄得浅了,附一堆深浅不辨的感慨文字,照片倒成了插图似的,亦且印得粗陋,又给零碎的排版方式切割得失去了摄影作品的庄严,我每看到,觉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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