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蔡元培到胡适-中研院那些人和事_岳南【完结】(2)

2019-03-10  作者|标签:岳南

  序言

  序言:大江大海,师友难忘

  何兹全

  岳南的《从蔡元培到胡适--中研院那些人和事》即将由中华书局出版,这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

  因我与中央研究院有过一段缘分,岳南在写作本书时,对我进行过几次访问,对一些旧事作过探讨。现在他把这本书的校样送来,请我看后写几句话。我看过稿子,顺便写下一点文字,谈一点感受,算是对读者作一个简单推介,也借此机会,对曾经教导、关怀、帮助过我的师友们献上一份缅怀纪念吧。

  大家知道,中央研究院是1928年在南京成立的一个独立的国家级学术研究机关,原北大校长蔡元培是第一任院长。因国力有限,经费困难,开始的时候,中研院只设了与国计民生有直接关系的几个研究所。以后不断发展壮大,到1937年9年间,又相继在南京、广州、上海等地设立了包括物理、化学、工程研究、历史语言在内的共十个研究所。据说按当初蔡元培先生的计划,中研院要建立十四个研究所,但随着抗战爆发,各研究所被迫向西南大后方迁移,虽有筹备扩张的打算,但实际上的建制也就到此为止了。解放战争后期,国民党兵败如山倒,除一个较完整的史语所和数学所部分图书、人员随蒋介石政权迁台外,其他的都留在了大陆,并陆续归并入新成立的中国科学院系统。

  对于中央研究院的创立者蔡元培先生,我与他见过几次面,因辈分差异太大,说不上深jiāo,但我心中却非常景仰这位“北大之父”、中央研究院元勋硕老。遗憾的是,抗战爆发后,蔡先生由上海乘船到香港,未能回到重庆就得病去世了,伤哉!

  岳南书中提到的另外几位师友,我不但与其熟悉,还从他们身上受到了不少教益,得到了他们许多帮助,至今感念不已。

  1931年暑假之后,我考入北京大学史学系读书,1935年毕业,这时期正是胡适先生在北大做教授的时候。我听过他的课,如他讲的淮南王书、禅宗和尚、神秀、慧能等等,但学到的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知识,没有学到他的史学思想和学术体系。受他影响最深的倒是《红楼梦》考证。我喜爱《红楼梦》,赞成他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等材料,考订《红楼梦》写的是曹雪芹的家世和自传。我没有研究红学,但我一直坚持此说。这是胡先生对我最大的影响。

  大江大海,师友难忘|在校期间,有两回事胡先生给了我极深刻的印象。当年北大所在的沙滩周围,住着很多不是北大学生的青年人。这些青年人中,一部分是考学落第准备明年再考的学生,一部分是北伐革命战场上退下来的青年。这些青年和北大学生一样挎起书包走进北大课堂,找个座位就坐下听课。教师不问,学校也不问。一天,胡先生上课,拿出一张纸来,说:“你们谁是偷听的,给我留下个名字。没有关系,偷听、正式听,都是我的学生,我想知道一下我的学生的名字。”胡先生的高明和胸怀使在课堂上的我很受感动,也很受教育。那些偷听生,都是真念书的。当时有一句话:“正式生不如旁听生,旁听生不如偷听生。”可见偷听生确实是用功用心想学习的青年。胡先生的话改变了偷听者的身份,偷听成了正大光明的听。胡先生是用亲身示范,教育了所有在座的青年,要做胸怀开阔的人,做纯厚、高尚的人。

  另一回事是,胡先生每星期拿出一个星期日的上午在家接见青年学生,解答问题,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可以谈,他尽力解答。那时他住在地安门里米粮库(解放后,这座房子五十年代是画家陈半丁先生住,后来是邓小平同志住)。我到胡先生家去过一次,问什么问题已回忆不起来了,大约主要是好奇,要去看看。只见“高朋满座”,都是青年学生,有问有答,有讨论,有辩论,气氛热烈,高兴和谐。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教书育人的办法,后来我在大学教书,很想学胡先生每星期找出一个固定时间接见学生,借以亲近学生,了解学生的学习状况,但始终没有做到,现在想来仍感惭愧,也由此更加佩服胡先生的jīng神和毅力,了不起。

  北大毕业后我到日本留学,归国后在重庆编了几年杂志,那时已是抗战时期了。1944年我受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先生邀请,进入史语所陈寅恪先生主持的史学组工作。当时史语所为躲避日机轰炸,已由抗战早期的南京、长沙、昆明迁到了四川南溪县与叙府(宜宾)之间的李庄镇一个叫板栗坳的山中。这个地方确实是偏僻隐蔽,从李庄镇到板栗坳需要沿长江岸边走好几里地,再爬一个大约五百级石阶的山坡才能到达,其环境就跟《水浒》描述的我的家乡、山东西南部的水泊梁山差不多。傅斯年先生是这个山寨的“头领”,只是他多数时间在重庆,实际上在这个山头“聚义厅”中坐第一把jiāo椅的是董作宾先生,他是代理所长。

  尽管我们居住的板栗坳上下山辛苦,但避免了日机轰炸的麻烦和无谓的牺牲。关于李庄的风土人情与迁到这里后的中研院史语所,以及由陶孟和主持的社会学所、李济主持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梁思成主持的中国营造学社,外加同济大学等等情况,岳南在这部著作中已有较为详尽的披露,并且比较到位,这里就不多说了。

  要说的一点是,我在史语所工作期间,由于当时一些报告、电文我没有机会看到,而事隔六十多年由岳南从多种资料、特别是从台湾史语所“傅斯年档案”中查考得来,填补了不少历史空白。许多事,我看了岳南的这部书稿后才知道。特别是当年心中已有所感觉,但事实仍模模糊糊的同事们生活间的内幕,甚至矛盾纠葛,通过“傅斯年档案”中留存的一批书信的披露,外加岳南的考证,理出了一条明显的线索,我才恍然大悟。比如傅斯年在李庄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到教育部、中研院总办事处要钱以救济病中的梁思永、林徽因的事;傅斯年与陶孟和发生矛盾,后来又握手言和的事;傅斯年为何对吴金鼎与夏鼐产生不同的看法,吴金鼎负气出走当兵的事;号称“闽东才女”的游寿与傅斯年、董作宾之间暗中较劲等等,在当时我的脑子里是模糊的。比如女才子游寿,我只知道她不是傅斯年亲自选拔的人,好像是南京一个什么官推荐的。但傅斯年先生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凡不是他亲自选拔的人,在史语所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后来游寿果然在史语所不长时间就走了,她走的真正原因我不清楚。直到这次岳南在书中有理有据地把尘封的材料摆出来,我才认识到,呵,原来是这么回事。惜哉,游寿!

  如果说岳南这部著作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我认为除了具有文学家文笔的优美,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对史料的稽考钩沉,探赜索隐,发掘探幽,将鳞爪缀成珠串,使湮没于历史泥沙中的真相层层剥出,使今天的读者看到了一个朝气蓬勃的群体,和一个个有血有肉、有独特性格和风范的鲜活的生命,读之令人亲切感动,回味无穷。

  当然,因篇幅与选材上的关系,有些我以为很好的材料,岳南并没有纳入书中。比如,当时史语所有个好制度,就是不定期地作学术报告。我印象中傅斯年、李济、董作宾,还有劳榦、董同龢、逯钦立等先生都作过。傅先生讲的“性命古训”对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逯钦立那时还年轻,与我年纪仿佛,是山东菏泽地区同乡,他所作的陶渊明诗演讲,很为大家喜欢。董作宾先生说话有河南口头语“老天爷”,说不三句话就出来一个“老天爷”,或“我的老天爷!”时间久了,我们这些后生小子们背后就送给他一个“老天爷”的雅号。只要一说“老天爷”如何,大家都知道是指董先生,后来竟连年轻的家属们也跟着叫起“老天爷”来了。因了这个雅号,现在想起来,董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如在眼前,并觉得特别亲切。在艰苦的抗战条件下,史语所开创的这个学术jiāo流活动,对每个人的研究都是个督促。后来我在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魏晋南北朝史研究室当主任的时候,就定期让同仁作学术研究报告,一直维持了好几年,大家反映都说这办法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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