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美_韩寒【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韩寒

  多留些时候……

  活下来的、在爱情里的那个维诺妮卡,意外瞥见一张旅游照片中另一个已逝的维诺妮卡时,恍恍惚惚地、似懂非懂地,然后,会过意来地,痛哭了。

  她是没有办法不哭的。

  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讲一名以做梦来生育子裔的术士:他先梦见跳动的心脏,最后把头发也一根一根以梦造出。他完成了造人的任务以后,用火来焚身,他准备好要接受死亡的解脱了。谁知道火并没有如他预期的那样烧焦他的皮肤,而只是轻轻拥抱抚摸着他。博尔赫斯这样作结:

  ……欣慰、屈rǔ和恐怖的感觉,同时袭向他,他突然领悟:自己也不过是个幻影,另有别人在梦里创造了他。

  欣慰……屈rǔ……恐怖……维诺妮卡是没有办法不哭的。

  在另一个城

  伊塔洛·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在第二章首,马可波罗想着:

  ……每当抵达一个新城市,旅人就再一次发现一个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的过去……他必须前往下一个城市,在那里会有另一个过去等着他,或者是,某种原本可能是他的未来,目前却成了某人的现在的东西,在等着他……

  巴黎的维诺妮卡,邂逅了克拉高的维诺妮卡。城市身世的秘密,几乎要被拆穿——这无数形貌各异、各自靠经纬度标示的城市,其实,都只是同一个地方而已。波兰的城、法兰西的城,其实依赖的是相同的城民、相同的姓名,相安无事地前后错开了时空,像行星那样,谨慎地在自己的轨道上,兜着兜不完的圈子,以便瞒住那做梦的人,维护住这一个一个,繁衍为城市的梦境。

  只要不被撞碰,我们便都得以像心脏病发前的这个维诺妮卡,发现照片上的那个维诺妮卡一般,对号入座在生命的观众席上,偶尔心丝牵动,终究转瞬而忘,不会去探知大放映幕的另一面,也坐着一批同名同脸的观众,痴迷地望着银幕。

  有那样一个早上,你心血来cháo,不是为了拿药瓶子,却突然打开了浴室挂镜的那扇小门,你发现另一张不是你自己的、你的脸,也正凝视着你。

  你发现镜子的彼端,一直藏着一整座一模一样的城。

  《看不见的城市》,第九章,“连绵的城市之四”——

  “每个地方都混在一块了。”牧山羊的人说:“到处都是西西利亚城。”

  所有的部落

  罗智成的诗《语录》——

  在我心底有无数事件。

  它们不属于我的任何经验。

  甚至也非我所创造的。

  但确实是我的。

  这样,即使地球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也不能算是寂寞、不能算一无所有的了吧,维诺妮卡。终有一天,你也将从世上消失,你也将因卸任而感到欣慰,因虚幻而感到屈rǔ,因渺小而感到恐怖。但是,在那之前,你会遇见下一个维诺妮卡,在甘肃、在木星、在银河以外的大麦哲伦星云……

  生命的不确定与仓皇,也许因此而可以被谅解了吧。

  所有的维诺妮卡,都将继续在文字里、故事里、放映的光和投she的影子里相会。

  所有流离的维诺妮卡。

  罗智成的四行诗句——

  这次我的心思跋涉太远

  浏览了灵魂其他的部落

  这次我的心思跋涉太远

  被辗转贩卖,四处为奴……

  北京,北京

  文 / 暖小团 作家 媒体人 @暖小团

  2010年12月31日,我来北京的第三个月。那天我拿着同事给的赵传演唱会的门票,下班后换了两趟地铁,一个人去五棵松体育馆看演出。我不喜欢这个歌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大约只是不想一个人跨年。也许去现场的大多数人和我一样,整场演唱会中没有尖叫也没有荧光棒。可是当这个又丑又老的男人开口唱“当所有的人离开我的时候/你劝我要耐心等候/并且陪我度过生命中最长的寒冬/如此的宽容”,我一下就哭得像个傻×。那年我二十四岁,生命中第一次哭着跨年。我至今都能记得那时候心酸的滋味,但我至今都说不清彼时流泪的原因。

  2009年6月,我从家乡哈尔滨的某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同年年底,经过入职考试加上父母托关系,我进入某大学附属高中,成为语文组的一名教师,主要教顽皮不羁又家境优越的艺术生,让他们在几个月后的高考中能考入理想的大学。2010年3月,因为当时面世不久的新làng微博突然加了“测试版”符号,加上之前同类网站“饭否”被封,网上疯传微博要被和谐。当时我的微博只有一千多粉丝,都是当年“饭否”上一起嘻嘻哈哈的朋友。某天晚上,我收到了一个女孩儿的私信,她说:我挺喜欢你的,我怕微博挂了以后找不到你,我能把你的语录整理成一个帖子吗?我说行,反正我平时也是自言自语玩儿的,你随便。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我因为下午第一节没课,破例在午休时间从学校回家吃午饭,打开电脑,第一眼看到的是消息框提示:你有10000个新粉丝,7200条转发,3900条评论。我当时心跳到嗓子眼,说实在的,是吓坏了,随手点开几条评论才清楚了原因:那个留言给我的姑娘整理了我的100条语录发在当时某个热门论坛,于是一夜之间,粉丝纷至沓来。

  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会被校方开除,我知道网络时代人肉一个人有多么容易。校领导如果知道自己的员工突然成了网络红人会是什么表情,学生家长如果知道孩子的语文老师是个口无遮拦的姑娘会是什么态度,这不难想象。我做的第一件事儿是删除了所有我之前发布过的个人照片和带个人明确消息和@周围朋友的微博,我想保护我的学生保护我的家人,起码他们不至于被推到风口làng尖。整个一下午,我都在紧张中度过,粉丝数还在不断攀升。之后的三天,我没更新任何一条微博。我没法冬眠,我还得上班,但是我可以装死,或者装死狗。我知道,这种时候,我该做的唯一一件事儿就是闭嘴。

  到2010年6月,我的第一批学生毕业。一切似乎没我想的那么坏。其间打扰我的只有莫名其妙的评论和连绵不断的私信。两个月后,我收到一条私信,大意是问我愿意给他们写专栏么?我没回复。第二条私信很快发来,还是这个人,他问我,你愿意来北京做杂志编辑吗?我看到他的微博认证是某杂志主编。

  因为正值暑假,我有的是时间想事儿,一周之后,我做了最后的决定。一个下午,我带着辞职报告跟校长谈了一次,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彻底告别了自己的教师生涯。回家后,我才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他们先是惊讶,因为在此之前我没跟他们透露一点儿相关消息,他们的讶异很快就变为愤怒,他们认为一份高中教师的工作对一个生活在哈尔滨的二十三岁姑娘而言,其实足够。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在网上结识的人一句话,辞职去千里之外的北京,也不知道之前没有一点编辑经验的我突然跑到北京到底能做点儿什么。确定我已经辞职之后,他们开始沉默,整个家陷入一种可怕的死静。十天后我启程,母亲默默为我收拾了行囊。后来,我妈才告诉我,我做警察的父亲在得知我辞职消息的当天就去了一趟北京,专门跑到我要工作的公司彻彻底底地打听了一通,确定靠谱之后,才默许我离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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