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评传_潘怡为【完结】(83)

2019-03-10  作者|标签:潘怡为

  小说中多次写道,旗人是极重视规矩的,“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几乎成了清代旗人“一种独具风格的生活方式”。定禄是“真讲究”的典型。在牛牧师赴宴一节,作家为我们详细描写了定宅有着豪华陈设的院落、花园、花厅、暖阁等等,充分揭示了这个旗人富豪的挥金如土的生活。作者还特意jiāo代了这样一个细节,定大爷每想吃熏jī或烤鸭,王掌柜必不能在账上如实地记上一两银子,否则,定大爷就要发脾气,“怎么,凭我的身份就欠他一两?没有的事!不还!”诚实的王掌柜在良心受谴责的情况下,至少要开十两银子,才能过得去。定大爷在“真讲究”中安闲度日,而那些贫苦旗人则在“穷讲究”中痛苦挣扎。“我”的母亲就常常为给亲友行礼而发愁。每遇婚丧大典、拜寿贺喜,缺礼是决不行的。“不去给亲友们行礼等于自绝于亲友,没脸再活下去,死了也欠光荣。而且,礼到人不到还不行啊。这就须于送礼而外,还得整理鞋袜,添换头绳与绢花,甚至得作非作不可的新衣裳。这又是一笔钱。去吊祭或贺喜的时候,路近呢自己可以勉qiáng走了去,若是路远呢,难道不得雇辆骡车么?在那文明的年月,北京的道路一直是灰沙三尺,恰似香炉。好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在香炉里走十里八里,到了亲友家已变成了土鬼,岂不是大笑话么?骡车可是不能白坐,这又是个问题!去行人情,岂能光拿着礼金礼品,而腰中空空如也呢。假若人家主张凑凑十胡什么的,难道可以严词拒绝么?再说,见了晚一辈或两辈的孙子们,不得给二百钱吗?”这些陈规俗理儿,对于穷旗人来说,确实是一种难以负载的负担,如同脖子上套了根绳索,越勒越紧。通过这些习俗描写,作家不但揭示了清末旗人的独特的生活方式,同时也显示了那个时代贫富悬殊的状况,它所包含的社会意义是深刻的,它的认识价值是重要的。

  老舍还常常将风情民俗的描写与人物性格的刻划结合在一起,使其溶融一气,相映成趣,收到以一当十的艺术效果。在关于祭灶的描绘中,小说就同时向我们揭示了姑母的性格特点。“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是中国的古老传统,何况“我”的姑母又是寡妇,她自然是不具备主持祭拜大典资格的。但是,在祭灶之日,姑母却另有她的乐趣:“她在三天前就在英兰斋满汉饽饽铺买了几块真正的关东糖。所谓真正的关东糖者就是块儿小而比石头还硬,放在口中若不把门牙崩碎,就把它粘掉的那一种,不是摊子上卖的那种又泡又松,见热气就容易化了的低级货。她还买了一斤什锦南糖。这些,她都用小缸盆扣起来,放在yīn凉的地方,不叫灶王爷与一切的人知道。她准备在大家祭完灶王,偷偷地拿出一部分,安安顿顿地躺在被窝里独自享受,即使被粘掉一半个门牙,也没有人晓得。可是,这个计划必须在祭灶之后执行,以免叫灶王看见,招致神谴。”英兰斋满汉饽饽铺里的关东糖的特点,用小缸盆藏糖的方法以及祭灶之后躺在被窝里吃糖的神秘状况,这一切,都是那么鲜明地刻记着民族习俗的烙印,同时在由风俗画所构成的环境描写中,姑母的自私小气的性格,以及她对灶王爷的并不虔诚、并不严肃的信仰态度,也bī真地刻划出来了。福海二哥是一个聪明、机灵、诚实、有头脑的满族青年,小说用了较多的篇幅来写他。我们只看他请安的一个细节:

  他请安请得最好看:先看准了人,而后俯首急行两步,到了人家的身前,双手扶膝,前腿实,后腿虚,一趋一停,毕恭毕敬。安到话到,亲切诚挚地叫出来:“二婶儿,您好1”而后,从容收腿,挺腰敛胸,双臂垂直,两手向后稍拢,两脚并齐“打横儿”。

  这种请安方式,是满民族的古老习俗,但是福海二哥把它艺术化了,几个动作连贯、和谐而又自然,充分显示了他的机敏、灵活和待人接物周到、大方的性格特征。同是待人接物,大姐则遵循着另一套规矩与方式:

  她在长辈面前,一站就是几个钟头,而且笑容始终不懈地摆在脸上。同时,她要眼观四路,看着每个茶碗,随时补充热茶;看着水烟袋与旱烟袋,及时地过去装烟,chuī火纸捻儿。她的双手递送烟袋的姿态够多么美丽得体,她的嘴唇微动,一下儿便把火纸chuī燃,有多么轻巧美观。这些,都得到老太太们(不包括她的婆婆)的赞叹,而谁也没注意她的腿经常浮肿着。在长辈面前,她不敢多说话,又不能老在那儿呆若木jī地侍立。她须jīng心选择最简单而恰当的字眼,在最合适的间隙,象舞台上的鼓点儿似的那么准确,说那么一两小句,使老太太们高兴,从而谈得更加活跃。

  妇女们的这类规矩,不独满族有,汉族亦然,它是封建家法关系的一种反映。由于自幼的薰陶,大姐把这类规矩的运用也艺术化了,所不同的是,福海二哥的请安动作瞬息即可做完,大姐坚持这个规矩,却要付出相当痛苦的代价,她的腿经常浮肿就是证明。所以说这一段描写,不光介绍了一种古老的封建习俗,而且表现了大姐温良、顺从、贤慧的性格和吃苦耐劳的jīng神。类似的例子,在《正红旗下》中是很多的,譬如通过祭灶时放鞭pào以及放鸽子、蹓鸟、玩蝈蝈的描写,表现大姐公公和大姐夫以吃喝玩乐为荣的空虚、腐朽的jīng神状态;通过对大姐婆家雕花大佛龛的气派以及供品的铺张的勾画,表现大姐婆婆“虚张声势”、“瞎唬事”的性格;通过母亲领来饷银之后盘腿坐在炕上作经济预算的描写,表现母亲的jīng细、节俭与负债造成的jīng神痛苦等等。这些地方,都是结合着风俗画的描绘刻划人物的,这不仅使人物性格表现得更加情态bī真,生动传神,而且显示了人物性格所应具备的特定的历史内容。

  风俗画描绘,还能起到烘托气氛的作用。洗三时,亲友们的“添盆”,白姥姥边洗边念祝词,后来,又用姜片艾团灸“我”的脑门和身上的各重要关节,用一块青布沾清茶,用力擦“我”的牙chuáng,最后,用一根大葱打“我”三下,口中念道:“一打聪明,二打伶俐!”这些描写,烘托了“洗三”仪式的喜庆气氛,构成了一种亲切的、充满生活情趣的氛围,能够使读者自然地进入作家所描绘的生活中去,获得美的艺术享受。

  《正红旗下》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除了风俗画的描绘所显示的浓郁的民族特色之外,在人物刻划、结构布局、语言艺术等方面,都保持了老舍一贯的艺术风格,把老舍的小说艺术,推向了高峰。作为老舍四十年文学创作的压卷之作,它的确具有真正的扛鼎之力,它必将作为我国社会主义文学的最杰出的作品之一,永远载入中国文学的史册。

  第二十二章 历史悲剧的前前后后(一九六二——一九六六)

  太平湖西岸的一个深夜

  由于“大跃进”和“反右倾”的错误,再加上自然灾害的袭击和苏联政府背信弃义地撕毁合同,我国的国民经济从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发生严重困难。为了克服困难,纠正错误,党中央从六十年代初开始,对国民经济采取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同时,党的文艺政策也相应进行了调整。一九六一年夏天在北京召开的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和一九六二年chūn天在广州召开的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就是调整文艺政策的两次重要会议。周恩来同志和陈毅同志在这些会议上发表了讲话。老舍参加了这些会议,从周恩来同志和陈毅同志的讲话中,他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正红旗下》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动笔的。在广州会议上,老舍以《戏剧语言》为题,作了长篇发言。这篇发言不光jīng辟地论述了戏剧语言问题,充满了对于艺术创作的真知灼见,而且我们从中还可以觉察到老舍当时的兴奋心情。他在发言中说:“朋友们,我们多么幸福,能够作毛泽东时代的剧作家!我们有责任提高语言,以今日的关汉卿、王实甫自许,jīng骛八极,心游万仞,使语言艺术发出异彩!”老舍熟悉旧北京的生活,他心中蓄存着很多这方面的题材,他意识到,党的文艺政策的调整,为他写熟悉的生活提供了条件,他不光要完成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还准备写一部题为《康熙》的话剧,在舞台上重现清朝这位最开明的君王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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