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评传_潘怡为【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潘怡为

  秦仲义 庞老爷!这两天您心里安顿了吧?

  庞太监 那还用说吗?天下太平了:圣旨下来,谭嗣同问斩!告诉您,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掉脑袋!

  秦仲义 我早就知道!

  庞太监 您聪明,二爷,要不然您怎么发财呢?

  秦仲义 我那点财产,不值一提!

  庞太监 太客气了吧?您看,全北京城谁不知道秦二爷!您比作官的还厉害呢!听说呀,好些财主都讲维新!

  秦仲义 不能这么说,我那点威风在您的面前就施展不出来了!哈哈哈!

  庞太监 说得好!咱们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哈哈哈!

  一方是当今朝廷的要人,一方是财大气粗的新兴资本家,一个要借维新运动的失败,试图杀一杀对方的威风,以显示自己是胜利者,一个则不卑不亢,话里有刀,表面的奉承、谦和中,分明显露着对对手的不敬,显露着继续较量的勇气。这不是什么正面的政治斗争,只不过是在邂逅之时,两人逗嘴皮子而已,然而,老舍把两个人的政治态度、性格特征,写得维妙维肖,十分bī真。这是真正的传神之笔。它不光“传”了人物的思想、性格之“神”,也“传”了社会环境之“神”。从两个人的对话中,我们不难觉察当时社会政治形势正在变动之中:维新派领袖被杀头了,顽固派重又猖獗;维新派暂时失利,但是坚持维新立场的人,并不甘心于退出政治舞台。作家通过人物之间的几段平平常常的对话,却真实地揭示了如此复杂的社会面貌,这种既写人又写事,能够把人物性格刻划与社会环境描写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对话,真正具备以一当十的功能,非大手笔是写不出的。

  其三,是幽默。《茶馆》的幽默感,是对同旧社会和对反动人物的讽刺联系在一起的。老舍曾经说,穷,使他好骂世,但是他的笑骂,“又不赶尽杀绝”(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这就看出,他不赞成把讽刺搞得太直、太露,而主张用语要委婉含蓄一些,以便给读者留有回味和思考的余地。这样做的结果,就产生了幽默。《茶馆》语言的幽默,也是融合着人物的行动,一起传达给读者的。二者的结合,往往能够创造出令人发笑而又耐人寻味的讽刺场面。在第二幕里,有这样一个细节:宋恩子和吴祥子进茶馆之后,松二爷认出了这两个老式特务,赶紧上来请安,王利发受了感染,也请安,宋、吴二人愣住了,于是有下面的对话:

  宋恩子 这是怎么啦?民国好几年了,怎么还请安?你们不会鞠躬吗?

  松二爷 我看见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儿!不能不请安!

  王利发 我也这样!我觉得请安比鞠躬更过瘾!

  宋恩子、吴祥子的“灰大褂”,不仅没有因清王朝的灭亡而脱掉,反而在民国的统治下成了铁饭碗,这本身就是极富于讽刺意味的。松二爷、王利发以清朝的礼节待他们,更加qiáng了事物原有的讽刺性。老舍进而又让松二爷和王利发以诙谐、风趣的语言回答宋恩子的问题,更不能不令人会心一笑。通过一笑,不仅使读者或观众得到了一次美感的享受,而且经过回味,可以使人明白一个道理:原来这两个黑暗时代有着内在的延续性。可见老舍的幽默所产生的讽刺效果是qiáng烈而又严肃的。作家不只把幽默的语言赋予他所同情或支持的人物,有时也赋予他所否定或憎恶的人物。唐铁嘴、刘麻子、huáng胖子、小二德子、小唐铁嘴、小刘麻子,甚至那个只露面一次,老把“好”说成“蒿”的沈处长,作家在刻划他们的时候,一方面注重语言的个性化,一方面则竭力使其语言生动而又可笑,让读者或观众在笑声中感到这批社会渣滓的可恶、可憎,领略幽默背后所显示出来的埋葬旧时代的严肃主题。唐铁嘴说“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qiáng国侍候着我一个人”,bī真地bào露了他的无耻的嘴脸。他的无耻,到了令人可笑的地步。读到这里,我们不能不笑,这种笑是对这个丑恶、肮脏,完全丧失了自尊的民族败类的冷嘲与否定。在发笑之后,我们细一琢磨,又会从内心涌起一股苦痛,深深地感到“那时代帝国主义是多么狠毒,既拿走我们的钱,还要我们的命”(注:《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这就说明,老舍赋予反派人物的语言以幽默感,也是为了表达某种严肃的思想或内容。

  以幽默的语言表达严肃的内容,寓庄于谐,是一种很高的美学境界。创造这种境界,是一个作家艺术成熟、风格成熟的表现。老舍是幽默大师,他的许多作品都具有幽默风格,他在这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和经验,是很值得研究和总结的。

  《茶馆》的语言艺术不只体现在上述几个方面,然而只就这几方面而言,却已充分见出老舍运用语言的高超与美妙。他所以能够取得这个成就,自然有赖于他的杰出的才能,但是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他对于生活的熟悉与认识程度。他熟悉他所写的生活,并能运用先进的世界观,对生活进行科学的、深入的分析,从而取得独具慧眼的认识,因而他才能在语言运用上,驾轻就熟,举重若轻,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境地。

  不叫老套子捆住

  建国以后,老舍写了十几部话剧,就创作时间看,《茶馆》处于中间阶段,但就艺术的完整性来说,《茶馆》是高峰。写于《茶馆》之前的《chūn华秋实》、《青年突击队》、《西望长安》,写于《茶馆》之后的《红大院》、《女店员》、《全家福》等,或者在反映生活的深度方面,或者在艺术表现的完整方面,都存在程度不同的缺陷,有的甚至因为“赶任务”,艺术上较为粗糙,连老舍自己也认为是失败的作品。为什么《茶馆》会取得成功,而那些在《茶馆》前后问世的几个剧本,却并未达到理想的艺术水平,甚至有的完全失败了呢?这是很值得深思的。

  在《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一文中,老舍借回答读者、观众问题之机,对《茶馆》的创作进行了一次简洁而又深刻的总结。他谈了写这个戏的目的,也谈到了《茶馆》在艺术构思、人物安排、剧情设计等方面的特点。其中有一段话很值得注意:

  有人认为此剧的故事性不qiáng,并且建议:用康顺子的遭遇和康大力的参加革命为主,去发展剧情,可能比我写的更象戏剧。我感谢这种建议,可是不能采用。因为那么一来,我的葬送三个时代的目的就难达到了。抱住一件事去发展,恐怕茶馆不等被人霸占就已垮台了。我的写法多少有点新的尝试,没完全叫老套子捆住。(重点系引者所加)

  《茶馆》在一九五八年首次演出之后,就有人提出了所谓“缺少红线”的问题,于是接着就有老舍在文章中所谈到的那种建议。建议自然是出于好意,但是并不可取。当时,文艺思想领域里的“左”的思cháo,已经开始盛行,在那种气氛下,是很难进行反驳,也是不大容易说服他们的。但是老舍却公开作了答复,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对一个作家来说,这种坚持真理的勇气是非常可贵的。艺术上的是非问题,本来就应当通过正常的磋商与争论加以解决,批评和反批评都应当允许。历史证明,老舍的态度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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