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评传_潘怡为【完结】(77)

2019-03-10  作者|标签:潘怡为

  王利发是裕泰茶馆的掌柜,他接续了父辈遗留下来的生意,也承继了父亲的经营办法和处世哲学。在第一幕里,他才二十多岁,正是年富力qiáng的时候。这时的裕泰茶馆,顾客盈门,生意兴旺。上至宫廷太监总管、吃洋教的恶霸、社会上的流氓头目,下至吃官饷钱粮(俗称“铁杆庄稼”)的清闲市民、卖儿卖女的贫苦百姓,都是王利发的应酬对象。他在嘈杂、混乱、充满各类奇异纠葛的社会环境中,把个小茶馆经营得井井有条,买卖兴隆。我们看到,在不同身份的茶客面前,王利发巧妙地采用互不相同的应酬态度与方式。或卑躬屈膝、奉承施礼;或善意相待,多说好话;或冷漠处之,不屑一顾,甚至连对茶客的迎送,都做得极有分寸,恰到好处。他的谈吐、作派,既不失买卖人的身份,又顾全了自己的得失,充分显示了一个小商人的jīng明、gān练、巧于处世的特点。作家对他的性格把握,是十分准确的,艺术处理也是十分自然而含蓄的。有钱有势的阔少爷、维新资本家秦仲义来茶馆看房子,王利发又是叫跑堂的沏高茶,又是请安问好,甚至说:“有您在我这儿坐坐,我脸上有光!”当秦仲义提出要长他的房租时,他不仅毫不争辩,而且顺水推舟,进行奉承:“二爷,您说的对,太对了!可是,这点小事用不着您分心,您派管事的来一趟,我跟他商量,该长多少租钱,我一定照办!”这一个细节,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话,既表现了他的圆滑、玲珑,同时也显示出,他是一个守本份的市民,他胆小怕事,从来不敢得罪有钱有势的人物,甚至与茅盾笔下的林老板比较起来,他也多一些善良的心地,而并未见多少损人利己的习气。当然他的性格是复杂的,他毕竟是商人,譬如他对于贫苦百姓的同情,就是有限度的。一位乡妇领着头上插着一根草标的小妞进了茶馆,秦仲义让王利发把他们轰出去,王利发立即照办,正直的常四爷看不下去,要了两碗烂肉面给他们吃,王利发对常四爷说:“常四爷,您是积德行好,赏给他们面吃!可是,我告诉您:这路事儿太多了,太多了!谁也管不了!”又对秦仲义说:“二爷,您看我说的对不对?”他肯定常四爷“积德行好”,表现了他的善良;他认为这路事太多了,谁也管不了,一方面显示出他对现实社会黑暗也有不满,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对这路事儿是冷淡的,他自己不想管,也希望常四爷不管。至于最后对秦仲义讲的那句话,完全是一种讨好的口气,以示在常四爷与秦仲义的分歧中,他是站在秦仲义一边的。在这里,他的冷淡,他的圆滑,又分明反映出他的思想意识的另一面:剥削阶级的影响与烙印。

  老舍不仅准确地把握和刻划了王利发的复杂性格,而且写出了人物思想性格的发展。在谈到文艺作品中的人物描写时,老舍说:“写人物要‘留有余地’,不要一下笔就全倾倒出来。要使人物有发展。”(注:《语言、人物、戏剧》。)在《茶馆》后两幕中,王利发的性格就是有发展的,而且老舍把人物性格的发展写得很自然,很有说服力。他写王利发性格的发展,是紧扣着“葬送三个时代”的主题思想的,是和社会的变迁、人物命运的变化,紧密地融合在一起的。民国取代了清朝,军阀混战代替了封建专制统治,此时的王利发,已人到中年。为了避免生意被淘汰,他顺应时代cháo流的演化,不断进行“改良”,卖茶的同时,兼开公寓,连墙上的“醉八仙”大画,也已为时装美人——外国香烟公司的广告画所代替,茶座的布置也尽力追求所谓“文明”、“体面”,王利发振兴生意、发财致富的雄心依然故在。然而他不过空有此愿而已,他的“改良”不仅未见成效,而且生意日渐衰败,借用跑堂的李三的话说,就是“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如果说前清时,王利发凭着“父亲遗留下来的办法,多说好话,多请安,讨人人的喜欢”,尚可应付各等各色有势力的人物的挤压的话,那么,在天天打仗的军阀混战时期,他的祖传的处世哲学也显得大不灵验了。你看,他刚刚为了免jiāo八十斤大饼递给巡警一把钞票,几个大兵又来敲他的竹杠了,好容易把巡警和大兵支应走,特务宋恩子、吴祥子又bī迫他按月孝敬“那点意思”,他的油水几乎被榨gān了。他开公寓,但又给房客开不了饭,只好让大家吃咸菜。他的被动与尴尬,已经到了十分难堪的地步。作家通过这些日常生活细节的描写,深刻地揭示出,在帝国主义侵略和军阀混战所造成的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在中国社会日趋殖民地化的客观条件下,象王利发这样的小商人,他们的处境只能越来越坏,他们没有能力应付各种反动势力的敲诈勒索,也无法摆脱日渐破产的悲剧命运。正是这种历史的、社会的原因,促使王利发的思想性格有了新的发展。我们看到,尽管他依然是谨小慎微的,依然竭力以左右逢源的办法处理各种事变,甚至把“莫谈国事”的纸条写得更大了,但是,他对黑暗现实的不满情绪,显然已经日益qiáng烈。甚至他自己也不时谈起“国事”了。第二幕里,就有这样两处细节:一是唐铁嘴进茶馆之后,王利发说:“你混得不错呀!穿上绸子啦!”唐说:“比从前好了一点!我感谢这个年月!”王利发说:“这个年月还值得感谢!听着有点不搭调!”;二是报童对王利发说:“掌柜的,长辛店大战的新闻,来一张瞧瞧?”王利发反问:“有不打仗的新闻没有?”老舍写这两个细节,自然包含着对旧时代的辛辣的讽刺,然而就王利发的性格讲,显然也是合乎逻辑的发展。从一味请安、作揖,到对黑暗现实进行讽刺、奚落,王利发的性格中,的确注入了一些新的内容。王利发的牢骚,有独特的表达方式,是“绕着脖子骂人的”,十分含蓄。唯其含蓄,才和王利发饱经风霜的生活经历十分合拍,同时也显示出独有的锋芒,能启发读者和观众体验蕴藏在人物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澜。

  我们在第三幕里再次和王利发相见时,他已进入古稀之年,裕泰茶馆也已经破烂不堪。然而为了全家能够活下去,他又准备试用新的“改良”——添女招待。可怜的王掌柜,他似乎至今还不明白,他的生意的破败,并不在于经营方式的陈旧。可是,沉重的打击终究教训了他。不仅女招待没有添成,连他的全部产业,也被沈处长等一帮国民党官僚、地痞流氓给霸占了去。王利发彻底破产了,彻底绝望了。他已经认清,国民党统治下的旧北京,已如人间地狱,他一家在这里没有任何生存之地了,他果断地让儿子、儿媳、孙女投奔解放区,他自己则决定以自杀来控诉和反抗这个暗无天日的旧时代。自缢之前,他有幸见到老房东秦仲义,好友常四爷,三个老人撒起纸钱,“祭奠自己”。这个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王利发才能清醒地对自己的一生经历进行深刻的总结。请看他这时的两段独白:

  我呢,作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我只盼着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可是,日本人在这儿,二拴子逃跑啦,老婆想儿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该缓一口气了吧?谁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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