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评传_潘怡为【完结】(55)

2019-03-10  作者|标签:潘怡为

  在bào露敌人的同时,《火葬》歌颂了人民的抗日斗争。石队长是作者着力刻划的一名抗日英雄的形象。他有爱国热情,勇敢,坚qiáng。小说关于他炸毁敌人的火药库和最后牺牲场面的描写,是颇为悲壮的。敌人的火药库在小城隍庙内,因为殿前的松树杈上装有敌人的机枪,火药库很难接近。他决定只身靠近松树,然后用手榴弹炸掉敌人的机枪:

  他开始爬动。每移一寸,他就觉得离死亡近了一寸,但是他必须朝着机关枪前进。不但要前进,还要安全的达到目的;只凭一股勇气去牺牲自己是会连累到众兄弟的。他的汗流湿了他的厚棉袜。他紧紧的爬在地上,可是他的心象飘dàng在空中。他须控制住全身的任何一个动作,而且不能稍微喘一喘气。

  这一细节描写,在着眼于写人物的行动的同时,适当伴之以心理的揭示,比较真实地刻划了抗日勇士石队长的形象。最后,石队长带伤逃出文城,日本兵在背后追赶他,而他只有一颗手榴弹,在走投无路之际,“他决定不作俘虏”,用手榴弹炸死了几个敌人,然后点着几捆麦秸,以火自焚。小说写道:

  在烟与火中,他昏昏忽忽的,光荣的,倒在地上。外面的枪声停止。由窗户,由屋门,由草屋顶,伸出红亮的火舌,舐着发出香味的,翠绿的松枝。烟向上升,东方有一片片红的晓霞,霞上she出金光。草房上的烟还往上升,象要升入那片丹霞去。

  这是一首悲壮的诗。通过石队长的牺牲,老舍要着力表现中华民族不甘做亡国奴的英雄jīng神,这个立意是积极的,在当时是有教育意义的。作家写的是国民党军队的下级军官和士兵,而且着眼于表现他们的抗日jīng神,从选材和艺术处理上,无可厚非,而且也有一定的历史真实性。然而,就抗日战争的全局讲,国民党是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火葬》未能从这一高度处理题材,因而它的历史真实性就有一定的局限,它反映生活的深度和思想性也必然受到影响。这是《火葬》的最主要的缺陷。

  就人物塑造上讲,《火葬》中多数人物都缺乏必要的性格发展和细腻的个性刻划,笔触显得粗疏。唯一在性格上比较有特色的人物形象是王举人。封建思想长期的薰陶和荼毒,使文城的这位最大人物,性格异常懦弱,眼光异常短浅。他的心目中只有自己的家产,什么个人的气节,什么国家民族的存亡,在关键时刻,他均可弃置而不顾。他的投敌作汉jian,“并不希望因给敌人作事,而得到更多的金钱与好处,他只希望能保住他原有的财产”。守财奴的自私性,是他的性格特征的一个重要方面。因为并不希望扩大实权,所以作了维持会长之后,他希望日本人不来打扰它,“他就可以坐在屋中,温一温《东莱博议》,吸几袋huáng烟,以遣余年,保全住性命,家族,财产,与《东莱博议》,于愿足矣。至多,至多,他想,也不过在端阳和中秋请两桌客,把日本的长官请来喝喝酒,也就算了”。这些想法,既显示了举人公的腐儒的迂拘气,又可见他的丧失气节的媚态。但是,日本人岂肯使他安生,日本人准备好的一切规章、命令、公文等等,均要他签署。王举人求安生而不得,即以敷衍应之。“敷衍,各方面的敷衍,的确是他的哲理;而且是,在他想,最适用于乱世的哲学。”王举人的效劳于敌,丧失民族气节,本源于守财奴的自私性,发展之为敷衍哲学,在外表的庸碌无能之后,则鲜明地显露着奴颜婢膝的性格。他的敷衍,正是助桀为nüè,是不可容忍的犯罪行为。小说写道:“那些公文的内容没有一件是有利于中国人的,纳粮,抽壮丁,统制物资,使用伪币……他知道他的笔下可以杀死多少多少人,但是他没法子不批准——他的唯一的任务就是替日本人批准一切杀人放火的事。”王举人是民族的罪人。这个形象的成功,不在于作家揭示了一个民族败类的丑行与本质,因为那样的汉jian形象,我们在以抗日战争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中,已经见得很多了,这个形象的成功在于,作家避免了脸谱化的描写,而把笔触深入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力求写出人物性格的全部复杂性。当王举人意识到自己的犯罪时,他也有所悔悟,作家准确地刻划了他的复杂心理:

  他好象身子已在井里,而才还抓住井口的人;撒手,便落在井内,不撒手,手又筋疲力尽。

  半夜里,他睡醒了一觉,不能再睡。这是后悔的最好时候。一切似乎都入了梦,只有他的已经衰弱了的心还在跳动。一会儿,他觉得心中很热,手心脚心都出了点汗;想掀开点被子,可是没有去动手。一会儿,他又觉得全身都冷噤噤的,想哼哼两声,可是没敢出声。拳着gān瘦的小身子,象被世界遗弃了的一堆骨头似的,他一动不动抱着那颗装满了苦痛的心。

  他的痛苦是真实的。因为他不仅是文城的维持会会长,而且是受封建思想薰陶了一生的腐儒。他痛苦,但却无力自省,也并不想真正的自省,最后,只能以自取灭亡的悲剧告终。老舍对这个人物的性格的把握是准确的,开掘也是较为深刻的。《火葬》尽管有许多不足,甚或可以被认为是失败的作品,然而,它到底是出自大作家的手笔,一旦老舍接触到他较为熟悉的人物时,那种浑然天成的真实的性格与生活的描绘,就会闪现出艺术的光采。王举人形象的刻划也有不足,主要是作家对这一人物流露些许温情,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讽刺的效果。然而王举人的悲剧的结局是生活逻辑的必然,老舍说《火葬》“要告诉人们,在战争中敷衍与怯懦怎么恰好是自取灭亡”(注:《〈火葬〉序》。),这个立意,主要靠王举人的形象塑造来体现,应当说,作家的这一目的达到了。

  第十六章 “从事抗战文艺的一个较大的纪念品”——《四世同堂》

  它也有一段不平常的遭遇

  长篇小说《四世同堂》写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北平(即现在的北京)居民的沦陷生活。老舍不曾在沦陷后的北平生活过,似乎缺乏这方面的生活体验。然而《四世同堂》的创作,决不是《火葬》创作实践的重演。《火葬》所写的战争生活,以及作为背景的那个小县城,老舍都是陌生的。《四世同堂》以北平居民生活为题材,则可以调动他过去的丰富的生活积累,他写这个题材,不仅不是他的所短,而且正是他的见长之处。他所以写北平居民的沦陷生活,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胡洁青为他提供了一些真实的背景情况。一九四三年秋天,胡洁青由北平到了重庆。她回忆当时的情景说:

  到了重庆,大后方的朋友们纷纷到我们家来,听我述说日本侵略者残害中国人的shòu行。他们问这问那,打听得非常详细。每当这时候,老舍就点着一根烟,皱着眉头,静静地坐在一边陪着听。两三个月的时间,我把四、五年间所见、所闻、以及我的感想和愤慨,对着一批一批来访的朋友们反复地说了几遍。慢慢地,朋友们之间这方面的话题谈得不多了,老舍却开始忙碌起来。他仔细地询问日本侵略者在北京的所作所为,市民的反应如何,挨着个儿地和我漫谈北京亲友和一切熟人的详细情况。我说某家死了人,大家怎么样热心地去帮忙,他就把那家办丧事的一些细节绘声绘色地补充上去;我说某人当了汉jian,他就把那个人吃什么,穿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什么的神情,一一表演给我看,好象他也在沦陷区的北京住了四、五年似的。我佩服他对北京和北京人的了解,那么深,那么细,那么真。这种漫无边际的漫谈,又谈了很久,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谢谢你,你这次九死一生地从北京来,给我带来了一部长篇小说,我从来未写过的大部头。”又说:“抗战以来,‘文协’号召作家‘文章下乡’‘文章入伍’,我不能‘天桥的把戏只说不练’。你看,前几年我是集中力量写通俗文艺和戏剧,这在抗战中,非常需要,今后还得写。写好通俗文艺也非常不容易。不过,我是写小说的出身,对写小说有瘾啊!”说完,他笑了。他这个人从不乱chuī“想写这个”“想写那个”,而是有了十成把握再对别人宣布,对我也是如此。他一说,我准知道这部“空前大部头”的长篇小说算是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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