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评传_潘怡为【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潘怡为

  从《赶集》中的《黑白李》到《樱海集》中的《月牙儿》,作家的创作思想和题材的选择有了不小的变化。这种变化,突出的表现就是,他“已由消极的否定黑李,改为积极的描写受压迫的人了。”这一个时期描述城市底层被压迫的劳动人民生活命运的作品,引起我们特别注意的是《哀启》、《月牙儿》、《我这一辈子》。在这些作品中,作家不仅表现了他们的冤苦,也表现了他们对现存社会深刻的怀疑和否定,表现了他们愤怒的情绪。

  《哀启》写了一个洋车夫面对着“东洋匪徒”的bào行,从开始的退让、屈从、祈求到奋起反抗的心理变化过程。五个“亡国奴”实际是五个在帝国主义卵翼下的“东洋匪徒”。他们在城里卖白面、绑票,肆意妄为。洋车夫老冯的儿子被他们“绑了票”,赎“票”要jiāo二十块钱,否则“撕票”。老冯东借西找,只凑够十五块。他央求“亡国奴”们,希望能够通融。但是,“亡国奴”却活劈了他的儿子。四处叩头,得到的却是儿子的惨死。血的事实使他猛醒。他回家拿起刀,重返“亡国奴”霸占的板子胡同的住房。“他觉到自己是条汉子,再也用不着给谁磕头请安,刀是天下最硬棒的东西,他一点也不怀疑自己,自己好似只是一口正气,刀是正气的唇舌。”他手刃仇敌,并坦然地告诉巡长:“……我已经够了本,杀,剐,都随便!”富于爱国心却又胆小怕事的巡长对老冯采取了庇护的态度,他没有往上报告,他担心事泄,“闹大要招出屠城的事”,然而事情也就悄悄了结了。当巡长去看病倒的老冯时,老冯说:“巡长,咱们要是早就硬硬的,大利还死不了呢!”这是极深的悲哀得到的极大的启示,“哀启”就是在痛苦中觉醒:起而抗争才有出路。

  《月牙儿》和《我这一辈子》,也是描述城市底层人们生活的作品,但它们的主题却比《赶集》中的《柳家大院》等作品的主题深刻得多。这两个作品都不仅描述了贫苦市民悲剧的命运,而且试图探究造成这种悲剧命运的深刻的社会根源。这两个作品是三十年代中期为数不多的、思想和艺术结合得好的优秀作品之一,直到今天仍然保持着巨大的艺术价值。

  《月牙儿》写的是母女两代人为经济所迫相继卖yín以维持生活的故事。描述城市底层这一类人的生活场景,以真挚的同情为他们申诉不平,这固然是这个作品的特色之一,但是这个作品的更显著的特色是:作家不仅描述了母女两代人非人的生活处境,同时以完整的艺术构思揭示了城市贫苦市民苦难生活的社会根源,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了罪恶的社会制度。

  《月牙儿》写母女为娼的悲剧,重点并不在于母女为娼的本身,尽管这方面的描写也有控诉旧社会的意义;作品的笔触是集中于表现她们母女是怎样被迫走上这条屈rǔ的痛苦的道路的。她的家庭,本来就是贫困的,父亲死后就更困难,母亲独自支撑,最后只能靠跑当铺维持生活。等到家里所剩值钱的东西只有一面镜子时,她们母女也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母亲再嫁以后,有过一段安静的日子,可是后来第二个丈夫又失踪了。为了喂饱肚子,母亲只得靠出卖肉体来过活了。这也不能持久,她日渐衰老,饥饿重又威胁着她们母女。这样,年岁稍长的女儿也面临着生命的歧路,或者接替母亲的“旧业”,或者母女分离,各找生路。女儿不愿也经历母亲的痛苦,她希图以个人的奋斗摆脱“卖身”的命运,她选择了后一条路。母亲随馒头铺老板走了以后,她只身走出家庭,开始在险恶的社会中“漂流”。母亲的命运象一个巨大的yīn影笼罩着她,她恐惧、挣扎,她做过母校的书记员,因为校长易人,工作又丢掉了。她跌进过校长侄子预设的“情网”,做了一段时间的“外室”,因为不忍看“原配”的可怜处境,又自动离开。她也曾经和“一排年轻的姑娘们在小饭馆受选阅”,做过二号女招待,由于自尊,不愿趋奉无耻的顾客而被饭馆老板辞退。她处处碰壁,处处受到屈rǔ,她逐渐明白了母亲的苦衷:“妇女挣钱怎这么不容易呢!妈妈是对的,妇人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妈妈所走的路。我不肯马上就往那么走,可是知道它在不很远的地方等着我呢!”她的挣扎和奋斗都失败了,她几乎无饭可吃。这时,所谓“良心”、“自尊”、“道德”一律变成了空话。她“不再为谁负着什么道德责任”,她“上了市”。她终于重蹈了母亲的复辙。她的母亲找到了她。现在,是她用卖身钱来养活母亲,一如当年母亲用卖身钱养活她。“女儿的职业是世袭的,什么母女不母女,什么体面不体面,钱是无情的”。这是一个令人战栗的悲剧。对于造成这个悲剧的社会原因的思索,构成了小说后半部分的重要内容。“我们母女得吃得穿——这个决定了一切。”“不是妈妈的毛病……是粮食的毛病,凭什么没有我们的吃食呢?”她在悲苦无告之中,愤激而又凄然的发问。作品展示给我们的正是对这个根本问题的思索的过程。她的遭遇是这样令人费解:“接进一块钱,我仿佛死了一点。钱是延长生命的,我的挣法适得其反。”看来钱并不能使她从根本上摆脱受侮rǔ的地位。她的前途是命定地摆在那里:“我的妈妈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过将来变成她那样,卖了一辈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头发与抽皱的黑皮。这就是生命。”她后来因为“有伤风化”的罪名被送进“感化院”,不服“感化”,又被投入监狱。这样,她不但不得温饱,也不再有自由。但她反而因此看清楚了先前使她困惑的问题:“监狱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在我作梦的时候都见不到这样丑恶的玩艺。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并qiáng不了许多。我不愿死,假若从这儿出去能有个较好的地方;事实上既不这样,死在那儿不一样呢。”她善良、自尊、倔qiáng,然而她个人抵抗不了社会对她的摧残;她挣扎、奋斗、梦想,然而她最后还是被迫走上了不幸的道路。这不是她个人的过错,根源在于社会制度。社会就是一个大监狱。这是她从自己半生经历中得到的一个认识,也是作者暗示给读者的思想。这“大监狱”不打碎,不改变,《月牙儿》中的女主人公不可能得到根本的解脱,同她一样千千万万的穷人,也不可能得到解脱。老舍通过对一个良家女孩子堕落为暗娼的经历的描述,表现了这样的思想,这无异于对旧中国的宣判,它是这样深刻,这样有力。

  《月牙儿》不但在主题概括上达到了惊人的深度,在艺术表现上也是富于独创性的。作家试图“以散文诗写小说”(注:《老舍选集·自序》。),这个创作意图是实现了。整个作品以反复出现的“月牙儿”为辅助线索,前后照应浑然成为一个整体。有时“月牙儿”是“我”苦难的见证,有时又以“月牙儿”斜挂于澄碧的夜空,了无依凭,暗喻“我”的身世遭遇。开头写:“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月牙儿一样的月牙;多少次了,它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地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斜挂着。”小说结尾一句是:“在这里(指监狱),在这里,我又看见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儿!好久没见着它了!妈妈gān什么呢?我想起来一切。”这就造成了一种艺术的氛围:凄清孤寂,哀苦无告,孑然一身,陪伴的只有高悬于中天之上清冷而又明洁的月牙儿,无言的相对之中,包容着多少酸辛苦楚。浓重的感情色彩和舒缓有致的文字,构成了诗的情韵,它简直就是一首血泪jiāo织成的诗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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