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评传_潘怡为【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潘怡为

  以天气说,还没有吃火锅的必要。但是迎时吃穿是生活的一种趣味。张大哥对于羊肉火锅,打卤面,年糕,皮袍,风镜,放爆竹等等都要作个先知先觉。“趣味”是比“必要”更文明的。哪怕是刚有点觉得出的小风,虽然树叶还没很摆动,张大哥戴上了风镜。哪怕是天上有二尺来长一块无意义的灰云,张大哥放下手杖,换上小伞。

  襟前有个小袋,插着金夹子自来水笔,向来没沾过墨水;有时候拿出来,用白绸子手绢擦擦钢笔尖。提着潍县漆的金箍手杖,杖尖永没挨过地。……张大嫂给汗衫上钉上四个口袋,于是钱包,图章盒——永远不能离身,好随时往婚书上盖章——金表,全有了安放的地方,而且不易被小绺给扒了去。放假的日子,肩上有时候带着个小照相匣,可是至今还没开始照相。

  张大哥的这些生活习惯,如果分散地看,也没有什么特别使人注意的地方。但一经作家的集中和廓大,就如同使我们在显微镜下观察病菌一样,非常清晰地看到了生活中这样一种怠惰、庸俗、虚荣的性格,以及在灰色的生活中如鱼得水似的优游的风度。这是饱食终日、苟且偷安、左右逢源、自鸣得意的某一些小官吏、小职员放大的肖像画。

  幽默意味的造成并不全赖“廓大”的手段;有时一个巧妙的比喻(借喻或隐喻),一句语义双关的俏皮话,或一句含义深长的反语等,也都能引起人们会心的微笑。《离婚》中的邱太太,作家这样勾勒她的尊容:“长得不得人心。瘦小枯gān,一槽上牙全在唇外休息着。剪发,没多少头发。胸象张gān纸板,随便可以贴在墙上。”作家极巧妙、极灵活地运用着各种比喻,造成了一种戏谑的情调,它是幽默的,也包含着讽刺。

  有时作家以机智、奇警的语言,对所描述的对象进行评析,字里行间可以感触到一种微妙的幽默情韵:

  你叫张大哥象毛驴似的戴上“遮眼”,去转十年二十年的磨,他甘心去转;叫他在大路上痛痛快快的跑几步,他必定要落泪。

  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

  绕到丹桂商场,老李把自己种在书摊子前面。

  自火锅以至葱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带着喜气的。老李向来没吃过这么多这么舒服的饭。舒服,他这才佩服了张大哥生命观,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义。上帝造人把肚子放在中间,生命的中心。他的口腔已被羊肉汤——漂着一层油星和绿香菜叶,好象是一碗想象的,什么动植物合起来的天地jīng华——给冲得滑腻,言语就象要由滑车往下滚似的。

  《离婚》中的幽默具有各种不同的感情色调,就多数而言属于温婉而又和善的揶榆,用“含泪的微笑”名之是恰当的。有时他把幽默施之于否定的人物或事物,尖刻的讽刺奔泻于笔端,幽默就呈现一种浓烈的批判的色彩,同讽刺几乎很难区别了。对小赵肖像的刻划就是如此:“小赵穿上新西服,领带花得象条热带的彩蛇。”“这样走有点累得慌,可是把新西服的棱角弯缝都十足的展示出去,自觉的脊背已挺得和guī板一样硬;……走得稳,可是头并不死板:走一步,头要象风扇似的转一圈,……”老舍说他“把幽默看住了”,这是符合实际情况的。《离婚》中的幽默,已不是信马由缰,而是极有分寸感,极有节制。这是老舍艺术上成熟的重要标志。

  《牛天赐传》

  《牛天赐传》是老舍于一九三四年三月到八月在济南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它是《论语》半月刊的特约长篇,每期四五千字,边写边发。一九三六年由人间书屋初版印行。

  《牛天赐传》在老舍的作品中并不是最优秀的。但是它的富于特色的内容使它具有一种不容忽视的认识价值。在这部书中,老舍试图在广阔的市民生活的背景上,从历史文化传统上,从特定的政治和经济条件上,探索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软弱、妥协性格形成的土壤;表现了他对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性格的独特见地以及对旧中国市民社会生活丰富的知识。

  牛天赐原是被人遗弃的私生子,被渴盼儿女的商人牛老者收养。他经历种种社会的、家庭的变故,从商人家庭的“少爷”沦落到贫穷的大杂院,最后竟成为站立水果摊前的小贩。牛天赐从幼年而成年,从娇生惯养而潦倒受难,这种生活经历使他阅尽人世沧桑和世态炎凉。作家正是在这种复杂的生活经历中刻划了他的思想性格,并为我们描绘了一幅色彩繁复、五行八作、喧闹异常的市民生活的图画。

  作家不无同情地雕画他的灵魂和形象,悲愤他的坎坷遭际,却又毫不留情地讽刺了他的软弱和怯懦,他的迂腐和自私。他的性格是这样充满了矛盾:爱慕虚荣却又无力办事,生在二十世纪却一心想做名士和才子,已经坠入困顿之中却仍放不下“少爷”的架子。他是这个旧世界的产儿,也是这个旧世界的牺牲品。

  《牛天赐传》的特色在于,不仅刻划了牛天赐的个性鲜明的思想性格,更重要的是着重地描述了这种思想性格形成的复杂历史条件。作家的创作意图在小说的结尾讲得十分清楚:“天赐后来成了名,自会有人给他作传——不必是一本——述说后来的事。这本传可是个基础的,这是要明白他的一个小钥匙。自生下到二十岁的生活都在这里。……这是个小资产阶级的小英雄怎样养成的传记。”我们看到,老舍以烛照幽微的观察,探究造成牛天赐思想性格的复杂的原因;以幽默的语言,从生活的发展中,从微妙的社会联系中,表现了牛天赐思想性格形成的过程。应该说,这才是《牛天赐传》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

  牛天赐自小生活在小市民的庸俗、虚伪、尔虞我诈的恶浊氛围中。他所接触的每一个人都向他展示一种生活,而他就象是一块“海绵”,不分好坏的、不辨真伪的、不看美丑的吸收一切。他的母亲牛老太太一心指望他作官。牛老太太希望把自己的理想铸进他的心灵。她临死时留给他的遗物是一个小印(一个小图章),这件东西是她的父亲传给她的。她的遗言是:“福官,要qiáng,读书,作个一官半职的,我在地下喜欢。你外祖作过官!老带着它,看见它就如同看见我,明白不?”但是,在牛老太太死后涌到牛天赐面前的生活却使他得到了另外的认识:牛老太太死后,为了继承权,家族中的亲人发生了争斗,父亲牛老者一反平日马虎态度,变得严峻而又顽固。这种生活推动他思考:“爸不是遇上事就马马虎虎儿?为什么单在这几个钱上认真呢?钱为什么这么可爱呢?”“钱是不能给人的,一个也不能给,他是大人了。”在他的心里发生了一个变化:“妈妈给他的小印,他系在贴身小袄的钮上,可是这个小印已没有多少意义:他想不出作官有什么好处,钱是唯一的东西。钱使爸对他慈善,要什么就买什么;钱使爸厉害,能征服了雷公奶奶。四虎子没钱,纪妈没钱,所以都受苦。他长大了,他想,必须做个会弄钱的人。”这种认识最初还是直感的,牛老者去世以后,这种认识就变得更加深刻。牛老者去世和铺子倒闭的前几天还是好友如云,而在铺子破产,牛老者气急之下死去以后,一夜之间,“家败人亡”,人们也就变了一副面孔。原来的亲族、邻里以及云社的朋友因为再没有便宜可占,一个个形同路人,牛老者的丧事冷清异常,只是牛天赐同佣人四虎两个人扶灵下葬。命运的急剧变化以及世人的冷眼,使牛天赐彻底看明白:“钱是一切,这整个的文化都站在它的上面。全是买卖人,连云社的那群算上,全是买卖人,全是投机,全是互相敷衍,欺弄,诈骗。”他也看清了自己:“你什么也没有,除了爸那几个钱;现在钱完了,你什么也不是!”他厌恶周围生活的冷酷、庸俗、势力,可是又无力摆脱,他迷惘而又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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