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评传_潘怡为【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潘怡为

  不妨这样认为:比较两个国家人民的民族性,是《二马》内容的核心。作家谈及创作这部长篇的动机,曾经说过:“写这本东西的动机不是由于某人某事的值得一写,而是在比较中国人与英国人的不同处,所以一切人差不多都代表着些什么;我不能完全忽略了他们的个性,可是我更注意他们所代表的民族性。”(注:《我怎样写〈二马〉》。)这种比较,是作家在当时条件下探索中国命运的一个重要尝试。他通过对老一辈如马则仁型的中国人的观察,看清了“病症”所在,而希望用英国人民族性中值得肯定的东西加以“疗救”,“疗救”之法是重新铸造一种崭新的民族性格。“个人的私事,如恋爱,如孝悌,都可以不管,自要能有益于国家,什么都可以放在一旁。这就是马威所要代表的。”(注:《我怎样写〈二马〉》。)作家还觉得马威不够坚毅和务实,于是以李子荣加以补充。所以,不妨这样进一步的思考:《二马》构思的侧重点不仅在于比较中国人同英国人民族性之不同,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比较,否定马则仁,肯定马威和李子荣,为民族的复兴和中国的富qiáng指出一条道路。

  自然,在今天看来,这种比较并不能全面而深刻地揭示中国所以贫弱的根本原因。马则仁愚弱性格的阶级根源是商业资产阶级和封建士大夫阶级的软弱性、腐朽性;中国人民所以被帝国主义任意欺凌,主要是由于封建统治阶级的专制主义和投降主义的罪恶以及生产力的低下,人民群众的愚弱和散漫状态只是一个现象。病根不除,病症是难于得到根本疗治的。马威即使富有qiáng烈的“国家主义的观念”,如果不参加当时以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军阀为目的的革命运动,也只能是一种徒然的义愤;李子荣梦想以个人苦gān创一番事业,他走的其实不过是实业救国的道路,在帝国主义垄断中国经济命脉的情况下,他的一切宏图大计到头来都只能变成一纸空文。

  我们不应该苛责老舍。在伦敦,写作《二马》的时候,他虽然十分关注国内的革命军北伐,但是他并“没亲眼看见血与肉的牺牲,没有听见枪pào的响声”。因为这个原因,他“不明白”“国内青年们的思想”。这种情况必然反映到创作上来。在老舍所肯定的青年形象身上时代感不qiáng,性格中包容的历史内容不够充实,同他自己“远远的立在一旁”,(注:《我怎样写〈二马〉》。)没机会参加实际的革命斗争是不无关系的。

  《二马》在艺术上有了长足进步。描述更加细腻,语言更趋于纯净、凝炼,结构上力图在单纯中求变化。他在艺术上是日渐成熟了。

  第五章在新加坡(一九二九——一九三O)

  “思想猛的前进了好几丈”

  老舍离开伦敦以后,在德意法等国做了短期逗留,大部分时间(约三个月)在巴黎。他本想“以巴黎为背景续成《二马》的后半”,但由于时间迫促,未能如愿。大约在一九二九年冬初,他取道新加坡回国。他之取道新加坡,那原因据他讲,一者是路费发生问题,“钱只够到新加坡的”(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再者,他深受康拉德小说的影响,“久想看看南洋”(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康拉德的作品不但使他闭上眼就看见那在风bào里的船,与南洋各色各样的人,而且因着康拉德的影响他才想到南洋去。(注:《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德》。)他说:“他(指康拉德)的笔上魔术使我渴想闻到那咸的海,与从海岛上浮来的花香;使我渴想亲眼看到他所写的一切。”(注:《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德》。)

  因为钱不够,他坐的是三等舱。同船的有两位印度学生,两位华侨少年,都挺和气;还有几位留法回家的“国留”(留法的中国学生),大家也还谈得来。此外就是“七八个到安南或上海的法国舞女”了。他后来回忆:“舱中老是这些人,外边老是那些水。没有一件新鲜事,大家的脸上眼看着往起长肉,好象一船受填时期的鸭子。坐船是件苦事,明知光yīn怪可惜,可是没法不白白扔弃。书读不下去,海是看腻了,话也慢慢的少起来。我的心里想着,到新加坡怎办呢?”(注:《还想着它》,《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船行二十多天,抵新加坡。上岸以后,四顾茫然,他决定先找商务印书馆。但他并不知道商务印书馆的地址,坐在洋车上心里默祷:商务印书馆要是在这条街上,便是“开市大吉”,否则,便算“玩完”了。事情竟然这样巧,商务印书馆就在这条街上。经理包先生客气地接待了他。因为没有合适的工作,包先生又把他介绍给南洋兄弟烟草公司huáng曼士先生。huáng先生为人热情,虽然也没办法给他找到工作,但他们却建立了友谊。最后他到了中华书局,经理徐采明先生把他介绍到离街市十多里的华侨中学。这个学校正缺国文教员。有了事做,心落了实。他从学校支点钱,买条毯子,留晚上盖;又买身白衣裳,“中不中,西不西,自有南洋风味”。赊了部《辞源》,“教书不同自己读书,字总得认清了”,生活虽然拮据,教书应当是照样的认真。他经历的这一段生活,对于一个已经出版两个长篇的人来说,近于一种奇遇了。

  老舍在新加坡生活了近半年时光。

  美丽的新加坡给他难忘的印象。这里白天天气热,然而教书是在早半天。吃过午饭就可以休息,六点钟落太阳,天气转凉,晚饭后可以继续工作。一天早、午、晚三次“冲凉”,在自来水龙头下,灌顶浇脊背,也是颇为惬意的事。有时,阵雨过后,树木绿到不能再绿,空气里有些凉而浓厚的树林子味儿。这在刚刚离开喧嚣、繁华、市俗的伦敦的老舍看来,简直是到了一个近于“仙境”的地方。在很久以后,他曾经这样深情地回忆新加坡:“到现在想起来,我还很爱南洋——它在我心中是一片颜色,这片颜色常在梦中构成各样动心的图画。它是实在的,同时可以是童话的,原始的,làng漫的。”(注:《还想着它》。)

  不仅如此。新加坡人民的生活,打开了老舍的眼界,他看见了一片新天地。东方弱小民族革命意识的觉醒,使他十分激动。新加坡是英属殖民地。这里聚居着数量众多的中国华侨,也有印度人、锡兰人、马来人;这些不同种族的劳动人民,生活在一起,共同参加开发新加坡的事业,也一起承受着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压迫和剥削。他生活在这些人中间,特别是生活在华侨中学的学生们中间,感受了他们的革命的情绪。他说:“我教的学生差不多都是十五六岁的小人儿们。他们所说的,和他们在作文时所写的,使我惊异。他们在思想上的激进,和所要知道的问题,是我在国外的学校五年中所未遇到过的。不错,他们是很浮浅;但是他们的言语行动都使我不敢笑他们,而开始觉到新的思想是在东方,不是在西方。”(注:《还想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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