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复杂世界里_韩寒监制【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韩寒监制

  闲来无事,赵小姐就会想想她那串数字,带着淡淡的抑郁与紧迫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纯粹地为之奉献的愿望。她在内心宣誓,像忠贞的恋人:会的,她会绵延不绝地省下更多的钱去喂肥她那串数字,如同饲养一头貔貅。貔貅是何物?龙之九子,金玉珍宝为食,只进不出——赵小姐爱极了它这脾性,它是赵小姐的宠物。

  由于这串数字,赵小姐内心里也有些小狂妄、小感慨。她猜想自己的存款数目可能比对门的邻居多,比隔壁办公室的王小姐多,扩大开来算,大约要比三分之一的中国人都多,最起码比那些整天大手大脚、吃喝玩乐的人多。现在有些人,没胖就喘,有五分钱他敢花一毛……不,赵小姐打住这肤浅的攀比。钱,是不应当以多寡来看待的,就像不应当以胖瘦来看一个人,以厚薄来看一本书。人民币,它不只是一个货币单位,它是有生命与灵魂的,那么地饱经风霜,又保持着日新月异的现代性。它与每个人都有着深入骨髓、富有个性的关系,并决定了其生活方式与喜哀枯荣。而所有这些汇合在一起,就构成了这整个世界。

  只是,放眼看去,身边绝大多数人,他们根本不懂得人民币的真正价值,他们只会用同一种浅薄的方式来对待钱:花它,花它,花光它!大街上,馆子里,酒店里,流金淌银;哔、哔、哔,刷卡机都要起火了。人们用它去换取喜欢的东西:女人、婴儿、枪、别墅、游艇、阳光,或者臭脚、情话、伤疤、鲜血、jīng液。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人喜爱,但就是没有人喜爱“钱”本身,更要命的人人都宣称爱它,没有它万万不行。这真的有点悲哀,不是吗?

  但赵小姐,真的就是爱人民币本身,非常纯粹地崇拜着。她不愿意也不舍得让钱去吃喝拉撒,去喧嚣,去粗俗。赵小姐常常不能够体会人们花钱时的那种快活劲儿——这种不理解,跟性冷淡有点像吧,gān巴巴的,过程短促无趣,事后无比空虚,更有一种夹着背叛与内疚的复杂自责。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赵小姐是否性冷淡,此处暂不涉及。

  不过呢,世事如此,赵小姐的荷包不可能真的是只进不出的宠物貔貅。

  生活里总有那些大山压顶、硬邦邦的时刻,人民币如箭在弦上,必须眼睛眨也不眨地she出去。赵小姐对此十分清楚,像清楚人必有一死一样,可以说,她几乎一直在等着那些“花大钱”、“花硬钱”的时刻。“时刻准备着,时刻准备着”,就像少年先锋队队歌的歌词一样。

  比如,赵小姐有儿子,总要培养吧,总要另辟蹊径吧。她给儿子学了冰球。学冰球什么概念,那一套装备又是什么概念,学成之后又是什么概念,讲出来就吓人了。但赵小姐有这个气魄,这钱肯定要花的。教育投资这种事情,向来是没有底的。还有人家替孩子“一对一”八小时名师特聘的,还有出国读高中妈妈陪读的,还有小小年纪就考飞行执照的,还有捐几百万然后换一个入学名额的——东西南北比一比,越听就越超脱,儿子学个冰球算什么呢?人民币不就是用来让小人民成长为大人民的吗?

  还有亲戚。赵小姐老家是蚌埠,安徽人好像很喜欢到南京来找工作,只要到了南京,命运就会像砖头一般翻个儿。这可能有点道理,赵小姐当初就是这样过来的。现在,轮到她姐姐的儿子。家乡人的理解中,哪怕就是南京街头的一只破石礅,都能跟新街口的孙中山铜像扯上关系,找份工作什么的就更不在话下了。赵小姐理解并尊重这种逻辑。她脸色严正,不推不诿,接下了亲外甥这事,并打定主意要办成。同上文之理,人民币不就是用来改变人民的命运的吗?她像哲学家一样地微笑了。

  还有父母,赵小姐乡下有父母,男朋友那边也一样。有些人好运气,父母是取之不尽的存钱罐;他们的不是,是四颗不定时炸弹,总会有事情,这个开刀要十二万,那个盖房子要五万,再一个被骗了四万。等等吧。炸一次就是一个dòng,就需要把人民币当作沙包,去堆、去填、去堵。人民币不就是用来救死扶伤、养老送终的吗?事情就是这样的,事情总是这样的。

  跟蚂蚁衔着米粒般的存钱不大一样,来如抽丝,去如山倒,钱要跑起来那可真是快,尤其从网银上,无声无息、蛇一样地,变成学费、医药费、中介费、红包、好处费、上当受骗费,进入别的什么地方、什么人的腰包。对这种花大钱的“重要时刻”,赵小姐很重视,带着仪式感地,她会jīng心涂口红。她会想到小时候过年,堂屋里供奉的大鱼,鱼身上会贴一小片红纸。据古文老师说,这些供奉给土地爷、河妖、财神爷的鱼、羊、猪等,叫“牺牲”。赵小姐对此一直记得很清楚,并且总是联想到,她放在银行里的、一天天喂肥的那只貔貅,可不就是“牺牲”吗?好不容易白了肥了,“啊呜”一口,就让妖怪给吃了。

  赵小姐并不伤感,甚至还有点甜丝丝地想着这些,似乎她与人民币之间这才有了投桃报李、因果相依的感觉。好呢。她好像看到她的人民币们,一张、两张、三张,一千、两千、三千,一万、两万、三万,如成群结队的飞鱼,从黑暗的大海深处升起,铺天盖地、争先恐后地急速攀升,一直飞越到天空的高度,像霓虹那样闪亮而瑰丽,形成极其壮阔的风景。赵小姐仰着头,手忙脚乱地点数着,鼻翼翕动,嘴巴一开一合,心尖儿上既痒又麻,五脏六腑麻木而抽动——嗬,赵小姐突然夹紧双腿:来了,有了,灼热与紧绷感。真的,这百分百就是高cháo。太好了,老天哪,这就是人民币带给她的伟大高cháo、亲亲爱爱的人民币啊!

  再另外补充两桩小事。

  第一桩:

  赵小姐前几天起了个大早,跟小区里两位老太太一起,坐头趟早班车到附近的清凉山公园去。

  gān什么呢?不为别的,就为公园里有一片高大的栗子树林。最近栗子熟了,开始往下掉了。多可惜呀,如果没人理会的话,它们就会烂掉,被完全地làng费了。要知道,栗子是很健康的食物,收拾好了可以烧肉,也可做栗子稀饭。如果真花钱买的话,还是蛮贵的,尤其是野生的,根本买不到的……这是老太太们闲扯的话,不知为何,赵小姐听了心中一动,主动提出跟那两位老太太去捡栗子。

  清晨的公园有着世外桃源般的缥缈感,空气湿乎乎的,另有些半老不老的人,各自从不同的地方赶到公园来,心照不宣地往栗子树林那边去。大家既不谦让,也不争抢,默契地分散开来,形成各自的区域,像一群被临时雇佣的劳力,专心捡拾昨夜掉下来的毛栗子。毛栗子的颜色非常接近深秋的大地,它们散落在草丛里,很难找,外壳也有些扎手。赵小姐猫着腰、弯着腿,像大蜘蛛一样,扭转着四肢往各个方向挪动着,还要不时抬头往上看看,尽可能地对准栗子树杈。

  这样的捡拾动作很累人,不一会儿,就浑身发热、直喘气了。好在林子也不算特别大,大致捡过一遍,大家便到石头凳子上坐下来休息,并继续等——因为栗子还会往下掉,这正是它的成熟季节,它总是控制不住地随随便便地就往下掉。有时一阵风过或野鸟掠过,会一连串地四处落下许多,也有时整片树林半晌都没任何动静,安静得像墓地。赵小姐和那些陌生的老人,在晨光里各自坐着等待。有人相互掂掂小口袋,比较各自的收获:假如按照时价到市场上买的话,这得花多少钱。他们琐碎而严谨地讨论,有人提出要去掉外面的毛壳,算净重才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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