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散文选集_郭沫若【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郭沫若

  在九月十号的上午,H老板娘把那只白母jī抱回来了。老板娘已经不在浅山下住,据说是每月五块钱的房费,积欠了九个月,被房主人赶走了,现在是住在村子的东头。

  母jī借去了五个礼拜,反像长小了好些。翅子和脚都被剪扎着,拴在凉棚柱下,伏着。

  那时是我亲自把那马丹·勒葛洪解放了,放回了笼子里去的。

  jī们相别五个礼拜,彼此都不认识了。旧有的三只母jī和一只雄jī都要啄它,就连在几天前才添的两只母jī,自己还在受着旧jī们欺负的,也来欺负起它来。可怜,这位重返故乡的白母jī,却失掉了自由,只好钻进笼里打横着的一只酱油桶里去躲着。

  第二天下午,我偶然走到jī笼边去时,那只白母jī便不看见了。我以为是躲藏在那上面的小屋里的,没有介意。我告诉安娜时,她也说一定是在那小屋里躲着的。本来只要走进jī笼去,把那小屋检查一下便可水落石出的,但那只雄jī是一匹好斗的军jī,把笼子保守得就像一座难攻不破的碉堡。只要你一进笼去,它便要猛烈地向你飞扑,啄你。因此就要去取jī蛋,都只好在夜间去偷营劫寨的。

  到了第三天下午,那只母jī仍然没有出现,我们以为怕是被啄死在jī屋里了。安娜把那雄jī诱出了笼来,走进笼去检查时,那只母jī是连影子也没有的。

  这jī的失踪,是几时和怎样,自然便成了问题。我的意见是:那jī才送回来的十号的晚上,不知道飞上那小屋里去,伏在地上被鼬鼠衔去了。安娜和儿女们都不以为然。他们说:鼬鼠是只吸血的,并不会把jī衔去;纵使衔去了,笼里和附近也会略见些血迹。安娜以她那女性的特别锐敏的第六感断定是被人偷了。她说,来过一次,定然还要来二次;jī可以偷,别的东西也可以偷的。自从发现了jī的失踪的十二号起,她是特别地操心,晚间要把园门上锁,jī的小屋待jī息定后也要亲自去关闭了。

  二

  今天是九月十四号。

  早晨在五点半钟的时候,把朝南的第一扇雨户打开,饱和着荷花香的cháo气带着新鲜的凉味向人扑来。西南角上的一株拳曲着的古怪的梅树,在那下面丛集着的碧叶白花的荷,含着花苞正待开放的木芙蓉,园中的一切其它物象都还含着睡意。

  突然有一只白jī映进了我的眼里来,在那东南角上的铁网笼里,有开着金色花朵的丝瓜藤罩着的地方。

  (该不是失掉了的那只jī回来了?)

  这样的话在脑神经中枢中刚好形成了的时候已经发出了声来。

  ——“博,你去看,jī笼里有只白jī啦,怕是那只jī回来了。”我向着在邻室里开着雨户的二儿说。

  ——“那不会的,在前原是有一匹的。”阿博毫不踌躇地回答着,想来他是早已看见了那只白jī。

  ——“旧的一匹带huáng色,毛不大顺啦。”我仍然主张着我的揣测。

  接着四女淑子也从蚊帐里钻出来了,她跑到我的跟前来。

  ——“那儿?白jī?”她一面用两只小手在搓着自己的眼睛,一面问。待她把jī看准了,她又说出阿博说过的同样的话,“不会的,白jī是有一匹的。”

  小儿女们对于我的怀疑谁都采取着反对的意见,没人想去看看。我自己仍然继续着在开放雨户。

  面孔上涂着些煤烟的安娜,蓬着一个头,赤着一双脚,从后面西北角上的厨房里绕到前庭来了。她一直向着jī笼走去,她自然是已经听见了我们的谈话的。她走到笼子外面,立着沉吟了一会。

  ——“是的吗?”我站在廊沿上远远问着。

  她似乎没有回答,或者也怕回答的声音太低,没有达到我这半聋的耳鼓里。但她走转来了,走到我们近旁时她含着惊异地说:“真的是那只母jī!”

  这惊异的làng子便扩大起来了,儿女们都争先恐后地要去看jī。

  jī自然是被人偷去又送转来的,来路自然是篱栅上的那两处切口了。但妻儿们在园子中检查的结果,也没找出什么新的脚印来。

  一家人围坐在厨房里的地板上吃早饭的时候,话题的中心也就是这jī的归来。jī被偷去了又会送回,这自然是一个惊异;但竟有这样的人做出这样可惊异的事,尤其是等于一个奇迹。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奇迹呢。……

  ——“一定是那H木匠gān的,”我说,“那老板娘把jī借去了很久,大约是那H不愿意送还,所以等到那老板娘送还了的一晚上又来偷了去。那jī笼不是他做的吗?路径,他是熟悉的啦。大约是偷了回去,夫妻之间便起了风波,所以在昨天晚上又才偷偷地送回来了。”

  安娜极端反对我这个意见,她说:“那H老板娘是讲义理的人。”

  ——“是的啦,唯其是讲义理的人,所以才送转来。”

  ——“分明知道是我们的jī又来偷,他们绝对不会这样做。”

  ——“H老板娘做不出,我想那木匠是能够做出的。他现在不是很穷吗?”

  安娜始终替他们辩护,说他们目前虽然穷,从前也还富裕过。他们是桦太岛的人,在东京大地震后的那一年才迁徙来的,以为可以揽一大批工作,找一笔大钱,但结果是把算盘打错了。

  吃过了早饭后,大的四个孩子都各自上学去了。安娜一面收拾着碗盏,一面对我说:“你去看那jī,那好像不是我们的。勒葛洪种的jī冠是要大些的。”

  但我把岁半的鸿儿抱着要走去的时候,她又叮咛着说:“不要把上面的小屋门打开,不要放出别的jī来,我回头要去找H老板娘来认那只jī。”

  她要去找H老板娘来,我是很赞成的。因为她可以请她来认认jī,我也可以在她的面孔上读读我的问题的答案。

  我从园子中对角地通过,同时也留意着地面上的脚迹,的确是辨别不出新旧来。

  小巧的母jī照样在笼子里悠然地渔着食,羽毛和白鹤一样洁白而平顺,冠子和jī冠花一样猩红,耳下的一部分带着一层粉白色,表示出勒葛洪种的特征,只是头顶上的一部分未免浅屑得一点,而且也不偏在一边。这jī大约不是纯种吧?但这究竟是不是原有的jī,我也无从断定。因为旧有的jī我并没有仔细地检验过,就是H老板娘抱来的一匹我也是模糊印象的了。

  不一会安娜也走到了笼边来。她总说那jī不是原有的jī,无论怎样要去找H老板娘来认一下。她说:“我是很不放心的,气味太恶。”

  我觉得她这不免又是一种奇异的心理。jī的被人送回,和送回这jī来的是什么人,在她都不大成为问题:她的心理的焦点是放在有人在夜间两次进过我们的园子这一点上。她似乎以为在那jī的背后还隐伏着什么凶兆的一样。她是感受着一种漠然的恐怖,怕的更有人要在夜里来袭击。

  在jī笼前面把鸿儿递给了她,我各自走上东侧的檐廊,我的所谓书斋。

  三

  不知道是几时出去了的安娜,背着鸿儿回来,从书斋东侧的玻璃窗外走过。后面跟着那位矮小的H老板娘。老板娘看见了我,把她那矮小的身子鞠躬到只剩得两尺高的光景。在那三角形的营养不良的枯索的面孔上堆出了一脸的苍白色的笑容,那门牙和犬齿都缺了的光牙龈从唇间泄露着。我一看见了她这笑容,立即感觉到我的猜疑是错了。她这态度和往常是毫无二致的。假使jī真是她的丈夫偷去,又由她送了转来,她的笑容断不会有那样的天真,她的态度断不会有那样的平静。问题又窜入迷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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